陈世杰面前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毫无波澜的乌黑眼眸。
虽然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是何来历，但陈世杰一听探长的形容就知道，去停尸房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那天晚上挟持了自己，又把自己敲晕的女人。
鸿运大饭店的那个晚上对于陈世杰来说，简直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醒来之后问过所有的卫兵，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什么具体的东西，全都是稀里糊涂就被放倒了，一想到竟然有如此可怕的人蛰伏在暗中意图取自己性命，就由不得陈世杰不头疼心惊。
幸好，此番虽然没能抓住那个宋子欧，但解决掉这个棘手的女人，也不算是全无收获了。
“算了，瞿家寨里有我的眼线，那个宋子欧不足为虑，日后再找机会除掉就行。倒是刘宁那批货在哪儿，你查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探长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愈发郁闷了起来：
“督军大人，不瞒您说，我已经让人把整个租界全都查了一遍，就差直接翻个个儿了，可是那么大的一批烟土和军火就跟凭空蒸发了一样，愣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督军大人，这个徐家傲不会是故意戏耍您的吧？”
“不可能。”
陈世杰想都不想便一口否定了：
“我担心有诈，特地拒绝了他的分利，转而要插手他的百乐门，百乐门可是他的摇钱树，轻易不容旁人插手，结果他为了得到那批货，连百乐门都能说让出来就让出来，足以证明这批货绝对是真的，而且数量非同小可，否则他那只老狐狸绝对舍不得大出血的。”
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探长当即道：
“那我这就回去，让人继续找，就算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把那批货给找出来。”
探长前脚一走，后脚从另外一个房间里便立刻走出了一个青年人。
陈世杰没有回头，直接沉声问道：
“思远，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方景春应该没有撒谎，那么大的一批货他吃不下，也没那个胆子对您阳奉阴违暗地里独吞，既然他说他没找到，那应该确实是没有找到。”
“嗯。”
陈世杰沉吟道：
“看来这批货没有藏在租界。刘宁这个女人胆大心细，我们都以为把东西藏在租界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是最容易掩人耳目的，她却反其道而行之，这倒也像是她的风格。思远，既然方景春那边指望不上了，那你亲自去查，翻遍整个上海滩，也务必把那批货找到。”
“是！”
穆思远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去，陈世杰突然又重新喊住了他。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陈世杰眉头紧锁，冷声吩咐道：
“那天晚上在鸿运大饭店把你打伤的那个女人还记得吗？方景春说她已经死了，但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去给我好好查一查。”
“记住，务必找到她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从来都不算是真正的活着，所以也永远不会死。”
唐念给宋子欧斟满了一杯茶水，后者一时却根本没看见，所有的心思全都聚集在唐念这个神奇到不能再神奇的身份来历上了。
唐念告诉他，理论上来讲，这世间万物都是有可能生出灵智的，倘若花草树木生出灵智那就是精，飞禽走兽生出灵智那就是妖，而刀枪剑戟生出灵智，那就是器灵。
剑灵便是器灵的其中一种，是自利剑之中孕育而出的灵体。
当然了，肯定不是随随便便一把兵器就能诞生器灵的，通常来说，器灵能够出现，首先必须得是这世间一等一的上品兵刃，其次和使用者也有很大关系。
一千多年前，唐念这把剑的持剑人懂得炼器生灵之法，于是每日以自身精血滋养手中佩剑，辅之以相应的锻造法诀，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终于让他手中的佩剑成功生了灵。
按理来说，纵然唐念身为剑灵可以像妖精们一样，拥有比凡人更加长久的寿命，但终究也会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天。然而说来古怪，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唐念诞生的那一刻起，持剑人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器灵只有灵体和本体，却没有肉身。
灵体相当于凡人的三魂七魄，本体自然是那把剑；然而缺了同样非常重要的肉身，就注定唐念自始至终都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诞生”了，即便她甚至可以借着自身灵力幻化出一个和凡人一般无二的外表来。
这天地间唯有生者可得亡期，一块没有过生命的石头可能会被搬走，被打磨，甚至碎为齑粉，但它不会死，最多只是粉碎后混入泥土里，让人看不见。
没有真正活过的唐念也注定不会“死去”，她可能会受伤，会虚弱，甚至于未来某一天或许会因为本体的损毁和消亡而变成在这世间游荡着的一抹幽魂，旁人都看不见摸不着，但她依旧存在。
这样的“永生”在持剑人看来无异于一种诅咒，因此他将唐念的特殊归咎为自己炼器失败，从唐念“诞生”的那一刻起，持剑人就对她充满了歉疚。
持剑人努力修炼着，期盼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得道成仙，成了仙的自己或许就能够有法子助唐念摆脱这个诅咒的命运了。
“这个持剑人……莫非就是我？”
听唐念讲了半天，宋子欧终于彻底按捺不住问出声来。
“是你。”
唐念颔首道：
“一千多年前，你是西梁朝的大将军，原本修炼仙法只是你提升武艺的一个手段，炼器生灵也只是为了让你手中佩剑更加锋利，锐不可挡，但自从我出现之后，你的许多想法就变了。”
“修仙问道在你心中变得极为重要，你不止一次同我说过，等到边关无战事，你就要向陛下请辞，带着我去仙山拜师，设法让我摆脱宿命。”
宋子欧脑海当中立时便出现了自己先前在梦中看到过的情景。
嗯，自己能隔空把帐篷劈开，还能飞，确实是传说中的修仙人士没有错。
方才唐念已经告诉他了，他之前进入的其实是唐念的梦境，或者说，是唐念的回忆。只因为宋子欧一直近身照顾唐念，唐念昏迷之中感受到宋子欧身上熟悉的气息，一时迷糊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梦中，宋子欧这才误打误撞地窥见了一缕前尘往事。
“啊，对了，我醒过来，不是，是你醒过来之前我好像听见有人惨叫了一声，是谁？”
“是尔斯公主。”
说起这个，唐念的笑容悄然敛去，反而平添了几分黯然：
“尔斯公主没能逃过一劫，身上烧伤太过严重，还是不治身亡了。”
宋子欧略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倒也并没有多少难过的感觉。毕竟再怎么样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又没有当年的记忆，确实很难为他们的死活生出太大的波澜。
“唐念，那我……”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唐念却突然竖掌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登时把宋子欧的言语拦腰截断。她刷地一下站起身来，两只眼睛仿若毒蛇一般阴冷而危险地盯着门口的方向，沉声道：
“有人来了，身上有枪，恐怕来者不善。”
宋子欧立时一震，反应迅速地拔出了自己的枪。
而唐念一个闪身，又一次以一种标准的护卫姿态，站在了宋子欧的身前。
不过宋子欧很快就把枪重新收了起来，脸上的戒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错愕。
来的人不是陈世杰的人，也不是巡捕房的人，竟然却是王奇。
大哥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
“老三，想找着你可真不容易，派出去那么多兄弟走街串巷，差点儿就跳进黄浦江去捞人了。”
王奇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那语气听着莫名叫人有些不大舒服。
宋子欧迅速把这种荒谬的感觉甩在脑后，开口问道：
“大哥，你找我有急事儿？”
王奇却并不回答，转而把视线投射到了唐念的身上：
“她是谁？”
宋子欧还没来得及回答，王奇身边一个兄弟就凑近他耳朵旁边，抢先一步为大当家解了惑。
“原来你就是唐念。”
王奇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两眼，心中颇有几分惊奇——没见着面之前，确实想象不出来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看上去竟然如此人畜无害，简直弱柳扶风得跟林黛玉有得一拼。
“大当家，久仰了。”
既然眼前人是宋子欧的大哥，唐念自然会对他保持基本的尊重。
“唐念姑娘好像和我三弟很熟啊？”
刚进屋那会儿唐念护在宋子欧跟前的样子，王奇绝不会看漏。
“宋公子是在下的至交好友。”
“哦，是吗？”
王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幽幽开口道：
“可我怎么记得我三弟说过，他几天前在鸿运大饭店那晚是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和你根本不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