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贺平突然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在这一刻,他终于彻彻底底不再隐藏什么,积压在心底深处近十年的恨意一朝释放,顿时如疯长的藤蔓一般将他整个人重重包裹,一双眼睛通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泪来。
他怎么可能不发疯?怎么可能不愤恨?
他曾经是那样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少爷,出生在岭南的商贾之家,谈不上含着金汤勺出生,却也是家境殷实之人,父母恩爱,衣食无忧,住着带有好几进院落的大宅子,身边还有得力的小厮婢女每日伺候着。
他很小就开始识字读书,有启蒙老师到家中授课,稍大一些便去学校上学,成绩一直算得上优异。若是一切都顺顺利利地发展下去,他会正常毕业,然后开始插手家中的生意,将其一点一点地从父亲手中接掌过来。
他会在合适的时间里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群可爱的孩子,或者也不见得一定需要那么多,就一个也可以,就像母亲只生下自己这么一棵独苗一样,一家三口也可以和和美美,共享天伦之乐。
他会有平淡、幸福、富庶的一生,他会将他从父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再传承给自己的孩子,老了坐在摇椅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喝着茶,乐乐呵呵地看着孙儿孙女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放风筝,最后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没有任何遗憾地合上自己的眼睛。
多么平凡而又美好的一辈子!
这本该是他从出生起就可以拥有的人生,这是他无数个夜里都能梦见的人生!
这样简单纯粹幸福快乐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没有的?
应当是……九年前吧?
九年前的那个岭南的夏至,多热的天气啊,热得只穿一件短衫都汗流浃背,恨不能每日赤膊上阵什么都不干只躺在树荫底下扇扇子。
可是那个夏至的夜晚却格外冷,冷到骨头里,冻得人好似连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全身发僵。
一伙土匪突然撞破了他们贺宅的大门,不由分说便开始穿屋过廊烧杀抢掠。家中的佣仆小厮被砍杀了,贺平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也倒在血泊里,贺平独自一人哆哆嗦嗦地躲在暗格里,他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只能嗅得到浓郁的血腥味,好几次险些昏厥过去。
然后他听见了那群土匪之间的对话。
他们来自北方的瞿家寨,之所以杀得整个贺家尸横遍野,只是因为他们听说贺家为富不仁,在贩卖烟土,他们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自然要替天行道。
可是天地良心,他们贺家上下从来本本分分经商老老实实做人,烟土这种害死人不偿命的恶毒玩意儿,他们是打死都不可能会碰的!
事实证明,瞿家寨那群混蛋确实冤枉了他们贺家,翻了一个遍也没能找着那“传说中”的烟土,后来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贩卖烟土的贺家确实存在,但他们搞错了镇子,真正该杀的仍旧逍遥自在,被杀的这家人却是无辜。
瞿家寨倒也想过要弥补的,但问题是木已成舟,无辜的贺家人都已经死光了,他们还能弥补什么?
躲在暗格里没被发现的唯一幸存者贺平,他也不需要其他任何形式的弥补。
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天起,贺平努力活着就只为一件事情——他要灭了整个瞿家寨,他要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贺平自己给自己精心编造了一个身世,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因为兵荒而父母亡故,一路逃难到山里走投无路举目无亲的可怜人。瞿家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于是大当家王奇很快便留下了他。
此后,贺平又努力地表现自己,为瞿家寨立下赫赫功劳,竭尽全力取得王奇的信任和看重,一步一步成为二当家。
他原先以为,自己只要坐上那第二把交椅,接下来就可以开始着手筹划灭掉瞿家寨的复仇大计了;然而当真走到这一步之后,贺平方才发现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瞿家寨上下依旧是铁板一块,他根本撼动不了王奇的地位。
表面上看,他这个二当家在瞿家寨似乎也相当有威信有话语权,但这一切全都是建立在王奇眼下对他足够信任和重视的基础之上,正如堆砌在沙滩上的沙雕城堡,看起来仿佛很是雄伟壮观,实则根本不堪一击,海浪轻轻一卷,便能随时轰然倒塌。
自己想要凭借现有的条件就推翻王奇,继而灭了整个瞿家寨,那是痴心妄想;就算想要从内部分化,拉拢一部分人来同王奇分庭抗礼,同样也是异想天开。
就在贺平一筹莫展,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报得了仇的时候,宋子欧上山了。
接触过宋子欧一段时间之后,贺平甚至比王奇还要先一步察觉到宋子欧此人的非同凡响。他能预料到宋子欧未来有多么巨大的潜力,于是一个计划也随之慢慢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要暗中帮宋子欧坐上第三把交椅,再让宋子欧和王奇鹬蚌相争,贺平躲在幕后当渔翁,接着宋子欧这双手把水搅浑,把寨子拆散,最后各个击破。
虽然这个计划注定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所以,你是从七年前就开始暗中算计我了?”
宋子欧真的真的很难相信这个事实。
二哥跟自己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难道全部都是假的吗?
“不,我恨透了王奇,但我认你这个兄弟,我要杀的是害死我全家的仇人,不是你。”
宋子欧默然片刻,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很想说,大哥或许不是故意的,他的初衷只是想要除掉贩卖烟土的恶商而已,可他根本说不出口。就算不是故意的又如何?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有些彻骨的仇恨,实在不可能是一句道歉便能轻轻揭过的。
半晌,宋子欧终究还是开了口,道:
“就算你要报复当年误杀了你全家的大哥,刻意陷害我也是为了挑拨我和大哥之间的关系,那你又为什么要把十步红下在熊一山的身上?为什么会是熊一山,他分明比我还要晚两年入伙,当年害死你家人的没有我,更没有他!”
贺平冷笑一声,看着宋子欧的眼神里竟平添了几分怜悯:
“熊一山背地里做过些什么,你怕是根本不知道吧?”
宋子欧下意识地喉头一紧。这些天他对许多人的认知都被颠覆得很彻底,收到的精神刺激真可谓一浪更比一浪高,听贺平现在这个意思,怎么总感觉接下来自己还会听到更惊世骇俗的消息?
“熊一山三年前从山底下把春桃领回来,娶她当了媳妇儿,你知道春桃是从哪儿来的吗?告诉你,那是他抢的!他杀了春桃的爹,拿春桃她妈的性命要挟春桃,春桃是被逼着上轿子的!就这种完蛋玩意儿,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我还嫌你的十步红不够毒,这才一个小时就断气儿了,要是你这十步红能折磨他十天半个月再让他下地狱,那才叫大快人心!”
宋子欧确确实实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他那样敬重的大哥,曾经害死无辜的一家老小;他原本以为又仗义又英雄,为了杀掉贩卖军火和烟土的刘宁愿意挺身而出的熊一山,却也是个强抢民女的土匪流氓。
这还是他能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瞿家寨的另外一面,还有多少?
曾经瞿家寨在宋子欧眼中,是这天底下最正义的山寨,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土匪,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身边这群兄弟是土匪,他始终幻想着有朝一日,他和兄弟们可以一起报效国家,为脚下这片四分五裂水深火热的土地奉献自己全部的力量。
可现在,宋子欧曾经坚定无比的信念却正在一点一点地倾倒塌陷。
就在这时,一旁静默许久的唐念骤然开了口,幽幽问道:
“敢问二当家,你和陈世杰之间,做了什么交易?”
贺平的目光顿时被吸引到了唐念的身上。
这个女人刚把白聪带出来的时候,贺平就已经注意到他了,只不过那会儿他顾不上管这女人是谁。但现在不同了,他对唐念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你是谁?跟我三弟是什么关系?”
“我叫唐念,是宋公子的朋友。”
“你叫他宋公子?这称呼,倒是特别。”
贺平的目光在唐念和宋子欧二人身上来回转悠,心里头已经默认他们俩是一对儿了。
“我跟陈世杰做交易?陈世杰那种混蛋,我为什么要和他做交易?我自己的仇会自己报,用不着假手于人,更不可能找陈世杰来插手。”
好在贺平倒没忘记唐念先前的提问,只是此话一出口,宋子欧和唐念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疑云又起。
“你说你跟陈世杰没交易?那封信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信?”
宋子欧看了一眼唐念,后者立刻将那个漆黑的信封放到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