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秋天来得比以往早,重阳节刚过不久,京城已是层林尽染,草木摇落,地上也起了霜,冷得令人心颤。
这样冷的天,燕云阁内不仅地龙没热,连炉子都冷冷清清的。
流明见大小姐不过出去十几日,一回来这府里婆子丫鬟都不成规矩了,实在不像话,忙去催人生火。
“伯府都要抄家了!姑娘还烧什么炉子?”一个小丫鬟带着哭腔发脾气,站着不肯动,“早些把我们发卖了,省得让我们这些无辜的下人也跟着伯爷遭罪!”
流明厉声呵斥:“说什么蠢话?刑部还没定案你们一个个就在哭丧!要不是大小姐脾气好不计较,今天就将你们全卖给人牙子去!”
数落完丫鬟,流明打帘进来,跪在身侧,细心地帮叶楣拭着湿冷的长发。一垂眼,叶楣并未被训斥声吵醒,神思极其倦怠,脸颊青白,双眉紧蹙着,软玉罗纱下白瓷般的细长肩颈若隐若现。
大小姐母亲文氏文若秦可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大小姐出落得比文氏更张扬,堪称媚态天成,身姿丰腴莹润,娇若无骨,一双凤眼顾盼神飞,恍若神妃仙子,令人见之难忘。
可这些年,大小姐却始终为这“脸盲症”走东奔西,四处寻医,总不肯放弃一丝机会。此番听闻云州珩娘子医术高明,这才驶了千里路前去拜访,却也无济于事。
还没安稳两天,伯爷又出了大事。
忠武伯叶成蹊因贪污朝廷赈灾款、结党营私扰乱朝纲惹圣上震怒,当场关进刑部大牢等待三堂会审,同僚们皆避之不及,伯府夫人四处求人说情却都吃了闭门羹。
外头流言纷起,这些日子圣上一直积极整治贪官,叶成蹊刚好一头载进来,圣上自然是杀鸡儆猴,说不定马上就要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了。
府内人人自危,夫人更是夜不能寐,哭得双眼通红,不得安宁。
收到消息的叶楣心急如焚,路上跑死三匹马、足足赶了五日,舟车劳顿一路不得歇息,终于赶回京城。
回府后叶楣撑不住了,赶紧回燕云阁沐浴补觉。熟睡时流明眼见着大小姐巴掌大的脸蛋又瘦削了几分,眼下微青,平添些倦意,心中很是不忍。一样娇养惯了的大小姐何尝经历过这些,前途渺茫,不知归路何处。
天将暗时,突然一辆墨蓝色马车从巷口驶来,马蹄急踏,最后在忠武伯府门前亟亟而停,卷起漫天烟尘。
来人没出轿,也不露面,只着宫婢前去说明身份,伯府管事一听吓了一跳,忙将人迎进来。
此时叶楣尚在白日梦中徜徉。
做的要是好梦也罢了,还是个气得她抓心挠肝的梦。
梦境迷离虚幻,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她回到宫墙之内,立于长信宫门口。天色已晚,周围还有宫女太监来回走动,各宫都点上了灯。
五年前她被挑中进宫当三公主伴读,对这飞檐赤墙还有极深的印象。如今叶楣拿着三公主赠予她的令牌,在梦中再次回到这里,为了救父亲拼命扣响宫门,声泪俱下乞求见公主一面。
公主没等到,等到了不速之客——六皇子谢临斐。
谢临斐与她一向不对付。
叶楣见人总是慢半拍才行礼,他便以为她极为傲慢,外加忠武伯又是大皇子一派,他在叶楣伴读时处处为难,为人刻薄,其实叶楣只是脸盲看不清人脸,要丫鬟提醒才能说对人名。叶楣顾及对方是皇子,忍了他好多回。
他突然推开门,叶楣猝不及防朝后一倒,看见她摔倒在地,六皇子冷眼瞥过,“叶大小姐一向眼高于顶,竟然还有看不见路的时候。”
面对死对头的挑衅,叶楣忍住愤怒当没看见,站起身拍拍灰,接着进殿又被他拦下,“三妹关禁闭了,你有什么事?”
叶楣自然不愿和他多说,可事态紧急,她爹明天午时问斩,求谁不是求?六皇子可比三公主更得圣上欢心。
叶楣走近他,拿出信封,里面是一封陈情书,上面写着“请三公主亲启”,只是四周没太多光,字迹看不清。
可是梦中的信封字却变了,内容并非是“圣上明鉴”,而是“怀玠爱鉴”,草草几张纸上满是心弦微动、思之念之,根本不是要替忠武伯求情!
但谢临斐表字是怀钰,他亲兄长五皇子表字才是怀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叶楣在梦里动弹不得,眼见谢临斐收了‘表白信’,略微看两行后,很快露出她最不想看到的轻蔑的笑,满是讽意。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你百般求人进宫一趟。真是多谢叶大小姐抬爱。”谢临斐敛起讽笑,冷脸将信随意扔在地上,踩着它往殿外走。
真正的陈情书丢了,叶楣急得眼眶发红,眼泪不停打转,忙抓住谢临斐袖口解释,“不是的,我想求你”
他慢慢掰开叶楣的手,语气不容置喙,“叶大小姐自重。”
叶楣差点要被他活活气死,不让人辩解就自以为是,她爹的事怎么可以耽误啊!忠武伯府要完了!
可是这厢气没撒完,梦境下一刻天旋地转,主角还是他们,地点却来到太极殿。
她和谢临斐跪在殿前,头顶传来圣上庄严之声,“老六,你说就是这位忠武伯府大姑娘夺了你的清白?”
身边的男人仍是一脸淡漠,“是,儿臣本是贞洁之身,不曾想叶小姐欲为其父脱罪,便将儿臣强行掳至偏宫,行为不轨,儿臣被迫宽衣解带、共谐鱼水之欢,还请父皇为儿臣主持公道。”
这梦里是怎么回事啊,叶楣又急又慌,偏偏不能在殿前失仪,尽量用平和的语调为自己鸣不平,“还请圣上明鉴!臣女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有力气强迫六皇子?”
“叶楣,昨晚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谢临斐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像是恋人间亲昵的耳磨厮鬓,“你说你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啊————”
惊慌的喊声陡然传进耳里,流明挑起门帘,钻进帐子紧握住叶楣的手,“小姐做噩梦了吗?”
流明又多喊了几声,叶楣总算从梦中回过神来,在摸到流明温热的手时放下心,长呼一口气。
“小姐要不要喝点茶缓缓?”流明担忧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叶楣。
“没事,梦到脏东西了。”叶楣揉揉胀痛的头,“我睡了多久?”
“小姐睡得安稳,睡了足足两日。”
叶楣声音干涩,流明缓缓为她喂水,“娘回来了吗?”
流明脸上笑容不减,明显要比先前高兴许多,激动地替叶楣倒水:“不仅夫人回来了,伯爷也回来了!”
叶楣满脑子都是刚刚的梦,情绪还没过去,神智仍处在混乱中,“什么?”
原来那日她前脚刚歇下,后脚嘉贵妃女官便亲自上门,说是替五皇子谢临砚求娶心上人,只要叶楣答应,嘉贵妃便会向皇上求情放忠武伯一马。
而这位五皇子不凑巧,失忆了。
半月前,圣上寿辰恰逢中秋,携众皇子郊外围猎,行至舟山林深处,视线中陡然窜出一只野狡,长得豹纹牛角身如狗,乃五谷丰登之吉兆(1),圣上大喜,众皇子纷纷欲取之为囊中物,使遍手段却偏偏找不到踪影。
唯有五皇子不多话,听声辨位,一箭射杀。这一箭却触动刺客机关,五皇子与近百名刺客正面交锋,十分激烈,一人清除全部余孽后及时勒马才没摔下山崖,但伤势也颇深。
流明顿了顿,“嘉贵妃得知此事心痛异常,日夜守在昏迷的五皇子身边,听闻这几日略有好转。病中殿下一直辗转念及您的名讳,还留着您为三公主伴读时的亲笔画,想来是钟情已久,贵妃为了五皇子宽心,特意来求娶小姐。”
叶楣一脸莫名,她没听错吧,谢临砚?为娶她特意惊动嘉贵妃?
他们连面都没见过,谁是他心上人?
对伯府而言,这却是天降的好事,不但能救伯爷,还有叶楣那难以启齿的病症,这下好姻缘主动上门,先别管缘由,夫人文氏忙不迭答应下来。她已经吩咐下人去准备嫁衣彩礼了。
谁能想到忠武伯府的处境能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简直令人咋舌。
嘉贵妃速度极快,第二天就说动圣上消了怒气,暗中派人仔细彻查。
果不其然,其中猫腻被有心人盖了过去,叶成蹊只是负责中途运输银两,糊里糊涂被盗匪迷晕后调了包,那些银两有刻着官印,没流通多久便被索回大半。
不过虽说忠武伯不是始作俑者,但也确实没尽到职责,圣上从轻发落,罚俸两年,从正四品贬为从五品奉车都尉,属于武散官,无权无事。
但叶成蹊不仅保住了性命,还有五皇子谢临砚这样的好女婿,只要叶楣争气,恢复官职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流明补充最后一句:“赐婚的圣旨已下,五皇子谢临砚现在正在明厅和老爷谈话呢,过几日就要下聘。”
这成串的消息砸向叶楣,她一时还没准备好,呆愣了半天,只得简单梳洗一番,抓着流明的手一路走到明厅外头。
她一边走一边想,谢临砚是谢临斐亲哥,莫非是他们兄弟二人的阴谋诡计?可是哪有兄长失忆了,弟弟就劝他娶自己死对头的道理。
这得多恨他哥哥啊。
而且贵妃与伯府无半点交情,若不是此番五皇子失忆后偏认她当心上人,嘉贵妃怎能屈尊降贵给一个伯爷求情,她爹绝对难逃一死,他们伯府此时恐怕已人去楼空,自己也早就被流放了,哪儿能安稳睡到现在。
流明见叶楣脸色几度变幻,在明厅前踌躇许久,总算一咬牙,挤出几滴泪,眼尾瞬间通红,再将泪匀一点涂到下巴上,漂亮的脸立即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不仅要装,还要装得像,演出一种死了情郎后半夜偷偷烧纸唱小寡妇上坟,结果情郎从坟里蹦出来的悲喜交加之感。
叶楣趴在门边听不见声音,也没让人通传,瞅着明厅里那抹黑色人影快步走去,装作得了很久的相思病,柔柔怯怯地站都站不稳,等到那人面前时“通”地一声扑倒下跪,流明拉都拉不住。
“谢郎,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叶楣故作欣喜地凝眸注视着眼前模糊的黑影,使了劲儿地硬哭,一边抬手摸眼尾,假惺惺抹掉已经干了的眼泪。
“小姐不可!”跪对着的黑衣男子很明显慌张得不行,立马站起来往后退。
“怎么,谢郎果真不认人了么?”她以为谢临砚被他吓到了,心中腹诽这五皇子胆子真小,随即低头呜咽了好几声,谁听了不说一声凄凄惨惨,可周围不仅没帮衬她的,反而都窃窃私语起来,甚至还有偷笑的,听得格外刺耳——
“这叶小姐那双眼睛长得这么大,没成想都白长了。”
“……直接跪在裴侍卫面前,哭得那么伤心,看把他给吓的……”
叶楣听得断断续续,心想,难道是她哭得不够打动人心?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并且一生都会记得这个时刻。
“叶小姐,”斜侧坐着的男子缓缓开口,嗓音清冽如泉,主动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似要搀扶她起来。
叶楣也顺着这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去看那张模糊的脸。
慢慢的,阳光微移,她看清了眼前人浅色的瞳孔,心口一紧,惊疑地倒吸一口凉气。
“在下才是谢临砚,你跪错人了。”
第二章
屋内一阵死寂,众人无不惊愕地注视着跪在礼部右侍郎面前、神情错愕的美人,忍不住悄声嘀咕。
五皇子身边的陈嬷嬷更是横眉斜眼,撇着嘴,脸色很是不善。
她早听说这位叶大小姐名声不大好。
叶楣在京城各位高门贵女中全然是个另类。
一是性格极其傲慢,熟人迎面相逢时视若无睹,无论对方是何身份,哪怕是公主县主,叶楣都要等侍女拉袖子提醒才肯行礼微笑。
长此以往,叶楣朋友极少,她母亲固然曾位列京城第一美人,那也是十五年前的事,叶楣实在心比天高。
二是行为古怪。叶楣自打五年前进宫当过公主伴读后,便从不参与京城各类聚会,也不上私塾,赏花游园、吟诗作对、花灯七夕游湖一应拒绝,再也不露面。
以至于有人说叶楣相貌太丑陋,全然砸了她娘的招牌,这才不愿出门落人话柄。
还有更广为流传的谣言,说叶楣嫉妒婢女美貌,对待下人十分苛刻。
叶楣的闺阁内立了条规矩,贴身伺候的婢女不可更换一切贴身物饰。
她最信任的大丫鬟流明,伺候叶楣后便只穿银朱红色的衣裳,从不换发饰,连洗浴用的皂角都不改变,数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
如今一见面,这叶大小姐凭空认错人,难不成还是瞎子?
这可麻烦了,陈嬷嬷为此忧心不已。
一无谦虚之德,二无容人之量,三无温婉之礼,四无康健之身,五无好学之心,空有艳冠天仙的美貌,哪里担当得起五皇子妃?
陈嬷嬷正想办法提醒五殿下,不如借着这错将婚事给推了,叶楣已经顺势轻轻搭着谢临砚的手起身,再次低头行大礼,委委屈屈道:“谢郎,不,殿下,臣女一时心急,冲撞了五皇子,还请恕罪。”
叶楣咬住下唇,想到这谢临砚和六皇子一母同胞,长相一致,又心生好奇,微微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相对,叶楣先心虚,主动错开了眼神。
谢临砚眉目英挺,神色冷峻,矜贵如冷玉,只可远观,近则不胜寒意,不过才大了她五岁,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挥云停风的气概。
可是他的眼睛却很特别,叶楣一下便记住了。谢临砚气质虽冷,但他双眸里嵌着浅色的瞳仁,眼尾上挑,似笑非笑,不说话静静看着她的时候,很容易误会他眉目含情。
谢临砚转身坐回原处,漫不经心道:“叶小姐近日是否身体欠佳,看过大夫?”
叶楣一惊,以为他查到自己的脸盲症,忙混过去,“臣女是得知殿下重伤,心悸忧思不安,请过大夫来看看。”
谢临砚低头品茶:“心悸是小事,小姐下次不如换个好大夫先治治眼睛。”
叶楣咬牙切齿:“臣女并未得眼疾。”
“光天化日之下,叶小姐能认错我和侍卫,恐怕也离眼疾不远了,伯爷要早做打算。”
叶成蹊坐在右首紧张得不行,早知道这五皇子性格不好,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留,生怕他当场反悔,忙应下来,说择日一定好好治治。
叶成蹊深觉丢尽脸面,他这女儿只能从服饰颜色分辨旁人,他才想好托词委婉向五皇子混过此事,却闹出这等乌龙,厉声叫还在发愣的叶楣给五殿下磕头道歉。
叶楣正想着如何圆回去,没听见叶成蹊完整的话,有些无措地朝她爹的方向一磕。
这一次,连刚才她认错的那位侍卫都忍不住扭过头笑了,下人们也无不是掩面偷笑,偷偷附耳笑,这叶大小姐不仅眼睛不好,耳朵也不灵光。五皇子居然会看上这种人,别是骗子!
叶楣有脸盲症,认不清谁是谁,只能看见一张张笑脸争先恐后跳入眼帘,伴随着笑声在她附近转啊转,他们的目光仿佛针一般戳着她,浑身疼痛难忍。
叶楣羞臊难堪至极,跪在地上迟迟没有抬头,委屈得握紧了手,恨不得原地打个洞钻进去。只有流明陪在她身侧,低声安慰,“小姐,没事,你朝左边再跪一跪。”
这一声突然提醒了她。她握了握流明的手,安静下来,若就这么狼狈逃走,岂不是功败垂成?
忠武伯府能安然无恙,全靠眼前这位讨人厌的五殿下一句话。
一想到她爹,叶楣陡然生起勇气,不得不赔笑,手在袖口里多掐了两把腰,两眼含泪望着五皇子,哽咽不止,“殿下,臣女知道您忘记了,可是臣女自与您分别后,无时无刻不在等您的回音。您的一句话就让臣女心甘情愿等了两年。”
说着,她缓步跪向他,仰着巴掌大的鹅蛋脸,柔弱娇怯,梨花带雨,似受了天大委屈:
“这世间除了父母,再没有人比殿下对臣女更好。自从得知殿下突遭横祸失去记忆,臣女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生怕殿下为奸人所害,日日夜夜跪在佛祖面前祈祷,泪水从不曾断过,眼睛这才不大好,如今总算见殿下安然无恙,欣喜之余过于激动才闹出来不少笑话,殿下却多次出言嘲讽臣女,实在让人寒心!”
叶楣把自己都说感动了,也入戏了,正好她跪的地方硌了块小石子,卡住膝盖疼得要命,她动都不敢动,估计要留疤,捂着脸颊哭得肝肠寸断。
这场景,这演技,这嗓门,这走位,流明要不是从小跟着她家小姐长大,真以为五皇子是负心汉呢。
下人们这回笑不出了,众人听罢均是震撼万分。
堂堂忠武伯嫡长千金,对外一律傲慢无礼,头都不肯低,竟对五皇子一人痴心一片,默默承受相思之苦世俗流言蜚语,只为等待心爱的人,这份深情厚谊真是令人动容。
可惜五殿下却是铁石心肠的性子,还失了记忆,若不是嘉贵妃主动成就姻缘,这段情恐怕就此掩埋了。
谢临砚垂眸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深沉,眼神露出复杂的意味,似乎要将人烧穿。
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扎在他的心上,他这才感觉到,叶楣原来是真对他用情至深,难怪总是用一种望眼欲穿的眼神看着他。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叶楣看不清脸在眯眼摸索呢。
夫人文氏也趁热打铁:“殿下,小女因伯爷下狱一事匆匆刚从云州回来,又听闻您遭此不测,这些天来一直以泪洗面,眼睛都哭得累了,认错了人,您别多想。”
谢临砚嗯了一声,转而看向叶楣,“叶小姐请起,在下的确有事不记得,想问问你。”
叶楣凄惶点头,低眉顺眼,泪水簌簌滑落。
“我与你在何处、何时初遇?”
得亏叶楣记性好,脑子动得快,迅速搜刮她对谢临砚仅有的一点印象,添油加醋张口就来,“两年前臣女得了怪病,在林州找到神医白云仙,一治便是三月有余,那时殿下因林州山匪作祟,主动请缨与秦培元将军共同解决匪患,中途受了些伤,秦将军特意请白云仙医治,臣女恰好也前来求医问诊,此为初遇。”
也不是说她记性好,而是林州那一次剿匪是五皇子谢临砚成名之役,他年纪轻轻便已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圣上当时高兴得大摆宴席,连叶成蹊这种边缘官都被请了去,回府后吹了好几天五皇子丰神俊朗,岂为凡人。
谢临砚也没说他信不信,点点头,再问:“既然我与你有约,那我可有信物交付与你?”
真情深到做梦都要喊姓名的地步,自然会有信物。谢临砚肯定没找到叶楣的东西,光凭个名字谁能说得清楚。
叶成蹊也没想到这五皇子失忆了都如此谨慎难骗,不由得为女儿捏了一把汗,紧张得吞了好几口茶,手也在微微颤抖。可千万别认出叶楣不是心上人,他再被押回大牢里去的!真是高兴得太早了。
这下叶楣也突然被难住,她和五皇子都没见过,哪里来能证明他身份的信物呢?
“殿下与我分的匆忙,只,只留下一块玉佩,做工很是精致,似乎是宫里女官的手艺。”叶楣便再次装出那副伤心欲绝的姿态,说话也恹恹的没力气,似乎对谢临砚几次三番试探感到失望。
说罢,叶楣低声叫流明将伴读时三公主送的玉佩拿来,左右都是宫里的东西,肯定能攀上点关系,更方便她编。
流明脚步快,很快找到玉佩。死马当活马医吧,叶楣硬着头皮向谢临砚献上玉佩。
谁知道侍卫裴阙一眼便看出来,先惊讶道,“哎呀,这不正是我们殿下丢了好几年的玉佩么,一直找不到,圣上还特意重寻了次祁山红玉,新打了一副玉佩。殿下您看,这玉佩上的‘怀玠’二字可是您亲手题的,绝不会作假。”
啊?连叶楣也震惊了,甚至忘记了继续装哭,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狗屎运,这阴差阳错竟然也能对上?
可这玉佩是三公主留给她方便出宫的,难不成是公主偷的五皇子么?
叶成蹊立马松了一大口气,喜上眉梢,“殿下,小女对您之心日月可鉴,自打从林州回家便时而郁郁寡欢,时而欣喜异常,常常看着玉佩一言不发,我和她娘问她,她也不肯说。如今总算是有个说法了。”
谢临砚一面盯着玉佩,一面看着欲语还休的叶楣,这个话题就此结束,谢临砚收起玉佩,既不看她,也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与叶成蹊交代几句后话,此次下礼也临近尾声。
叶楣垂头丧气地先行告退,临走前被文氏催着去送送五殿下。
叶楣今天真是哭累了,泪水挤不出来半点,疲惫地将谢临砚送到垂花门。
行至长廊,附近也没有丫鬟小厮,美人在侧,瞳若秋水,谢临砚的影子罩住她纤弱的身姿。
在竹林边停下脚步。
叶楣也被迫站着。
她眼中的谢临砚仍是那一团模糊的光影,但他双眸照进光的时候,看人时显得柔目含春,情意迷离。
风打摇叶沙沙作响,叶楣恍然发觉他比自己高了近一个头,身姿挺拔,这毒辣的日光照得此人肤白如雪,泠泠如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冷声问道:“叶小姐,我在失忆前有没有说过为何钟情于你?”
这个问题过于私人,不适合当着其他人的面讲。可这其实是最关键的问题,谢临砚想弄明白。
叶楣扯了扯嘴角,胡乱编道:“因为您喜欢臣女的脸。”
“不会。”谢临砚很直白:“叶小姐容貌虽美却略俗,在下欣赏不来。”
叶楣彻不动嘴角了,心里来气得很,她支吾了老半晌,随口乱说:“也许您喜欢臣女的身材。”
说完后叶楣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这种话怎么能随便乱讲,悔恨地偏过头。
今天丢的人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继续丢人现眼,却偏偏丢了一次又一次。
谢临砚难得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偏到一旁,“为何不是琴棋书画?”
叶楣对自己很了解,就是长得貌美,身材窈窕,琴棋书画她一个都拿不出手,作诗作画像鬼画符,一说就露馅。
陈嬷嬷催谢临砚上马车,叶楣回他,“殿下别多想了,早些休息。”
回到屋内,一进来,叶城便是毫不吝啬地夸奖叶楣反应快,没想到平时慢一拍,关键时刻居然一点也不掉链子,谎话也说的有理有据,不愧是他的女儿。
叶楣看起来忧思慎重:“爹,这五殿下是六皇子亲兄长,女儿伴读时和六皇子极不对付,说不准六皇子那个小心眼儿的背地里说过我多少坏话呢。刚才女儿为了圆场又遍了那么多谎话,难免会有纰漏。”
“那也骑虎难下了。五殿下如今失了记忆,只记得你的姓名,那可是嘉贵妃亲自去求的圣旨,你若在此刻反悔,我们伯府谁能担待的起这罪过?难道要看你爹再进一回大牢?”
叶楣敷衍过去,又听叶成蹊唠叨着,“这么好的婚事一定要好好把握,五皇子不风流不好色,极度自律,成年后圣上也为他在宫外赐了府邸,不必每日觐见,嘉贵妃也没意见。”
叶楣嫁过去以后,一是生活无虑,无人会怪她用度奢华,因为嘉贵妃本人就是出了名的铺张奢靡,谢临砚虽清俭也从不劝诫他母妃;二是府内无侧妃良妾甩脸色,完全不必受人欺压。
叶楣知道她爹郁郁不得志已久,到了他这年纪再有军功已是奢望,还摊上这档子“贪污”的事,以后官路几乎就断了,但叶楣嫁的人可是五皇子,未来谁能说得准?
她还有个长兄,正是读书的年纪,如今就住在白鹿书院,明年春试放榜若是能一举中进士,派官后叶楣这婚事立即便能派上用场。
适才五殿下近在眼前,演一演先混过去,可是现在就他们两人,有些疑惑得不到解决她一点也不安稳。
叶楣沉默良久,忽然问叶成蹊,“爹,你先别高兴,女儿可以肯定从未见过五皇子,他口中叫的叶楣真的是女儿吗?”
叶成蹊一愣,脸上笑容逐渐收敛,娓娓道来:“其实为父也猜到,这五殿下与你素未谋面,这么多年你除了去看病就从不出府,那五皇子定是将他的心上人与你搞混了。”
叶楣大吃一惊:“还真有另一个姑娘叫叶楣?”
第三章
“没错。也许他心仪的姑娘是沧州刺史叶胜年家的二小姐叶湄,两年前五皇子曾为西南军叛乱一事在沧州驻军镇压三个月,期间与叶胜年往来甚多,还有传言二小姐叶湄为了等五皇子求娶,两年来已经推了不少合适的人家。谁成想这档子五殿下却出了事。”
叶楣心里凉得透透的,原先要是谢临砚真看得上她,演演也就罢了,这万一真是挡了旁人的大好姻缘,还利用这姻缘脱罪,罪过实在太大,不仅仅是毁了一桩婚事,更是欺君犯上全家掉脑袋的重罪!
叶成蹊言辞恳切:“女儿,爹能从牢里出来全样仗着嘉贵妃那一句话,嘉贵妃能肯低头向圣上求情,更是凭着五皇子叫‘叶楣’的名字,哪怕爹真是无辜的,没有嘉贵妃谁会在意?恐怕这时候爹已经人头落地了。楣楣,你明白吗?”
叶楣震惊不已,这,这不就是趁人之危骗婚吗?
她缓了缓情绪,忙道:“可是爹,五皇子总有恢复记忆的那一天,谎言永远是谎言,一定有被戳穿的一天。”
“闭嘴!还是你想看你爹死在牢里,你哥被充军,你和你娘被流放到琼州才满意?没想到我养了十几年供你吃喝却养出你个不孝女!”叶成蹊声音冷沉起来,警告道。
叶楣跪下来,脸色发白,身形微晃:“爹,你告诉我实话,那二十万两雪花银真是你贪的么?”
叶楣一直是个死脑筋的,到这时候不说实话也无法劝她听话,叶成蹊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脸庞十分疲累,声音轻飘飘的,“只贪了一千两。”
“什么?!”
叶成蹊气得胡子都歪了,不忿道:“我这根本不算什么!那些大官,什么翰林学士、工部尚书贪得比我多了,我只是收点好处费,谁知道运气这么差遇上山匪抢劫?我就将这钱算到了他们头上。”
叶楣忍住泪水:“爹,贪就是贪!”
叶成蹊见状又软了语气,起身后直接扑通跪在叶楣面前,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赌一把:“楣楣,算爹求你了,你就答应吧。为父见你演戏也很有天赋,你只要装装真心就好了,也不要求你真能令五皇子多倾心,等你嫁过去,最好每日行房,尽快诞下皇嗣,悉心养育,让皇嗣离不来你,如此才能站稳脚跟,哪怕真有一天发觉人不对,顾着皇嗣也不会太为难。”
叶楣呆住,直接懵了,“我不…”
“由不得你不答应!”叶成蹊严肃道,“就这么说定了,距离成婚的日子不会太久,这场戏你不演都不行!”
嘉贵妃好心却听错了人名,若是谢临砚恢复记忆,知道这一切木已成舟,恨她都是轻的,连带整个叶家都要遭殃。
叶楣就算如今跑到圣上面前,说他们认错了人,也没有任何证据。
当事人谢临砚都忘了,倘若费劲去沧州问询、与那位叶湄毫无干系,那她这闹腾只会让被戏耍的圣上更为震怒。
总而言之,谢临砚恢复记忆之时,就是他们忠武伯府的死期。
横竖不得法,叶楣私下差人去联络沧州那位叶湄姑娘,结果近日沧州霜冻严重,又有盗贼作祟,庄稼坏了不少,圣上加派人手送救济粮草,四周都有士兵看守,城内城外戒备森严,不许随意进出。
这下可好,唯一的路子就此夭折,叶楣给为此都担心病了。
文氏看在眼里,叫流明去回春堂配补药,几乎买走全部珍贵药草,此举落在他人眼中又成了编排叶楣娇贵的闲话。
病归病,婚事却提上了日程。
嘉贵妃有意叫谢临砚快些宽心,早日找回记忆,成亲就定在三个月后的冬至。
成亲前一晚,文氏去老家请了张妈妈教导好叶楣。
叶楣神情呆钝地看着床上嫁衣,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这一天。
张妈妈来之前还没见过叶楣,便已听闻叶楣的流言,以为任务艰巨,做了不少功课。
可当她看见叶楣的脸后,这焦虑便几乎九霄云散了。
张妈妈话很直白:“五殿下清心寡欲,想来不是个体贴人的,小姐要多主动,更要有旁的本事留住殿下。”
叶楣面露困惑:“什么本事?”
张妈妈知道叶楣年纪还小,又是嫡女,自尊心自然强些,便提点她:“凭小姐的相貌应该能把握住殿下,但殿下若还是油盐不进,小姐可换些姿势。”
张妈妈很有信心,叶楣长相过于出挑,身娇腿长,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得折腰。
她将小册子交给叶楣,说了很多注意事项,如何避开疼处等等,叶楣频频点头,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
等张妈妈走,叶楣吩咐流明将这棘手的东西烧干净。
流明还在犹疑,“小姐真的不用?”
叶楣想到谢临砚那副冷淡的模样,频频犹豫,最后还是悠悠叹气:“算了,你留着吧。”
冬至前一天夜里,京城纷纷扬扬落下了第一场雪。
雪下得又急又密,才一晚的功夫,街边积雪已渐渐没过了小腿,铺面大多关门歇息,路上寥无人烟,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
可就在雪停的第二天,永宁坊到长门大街这一路的污雪就被彻底清干净,执金吾沿街排列在侧,列仗威仪,无数红绸被吹得猎猎作响。
随大流看热闹的人挤得喘不过气,抻直脖子拼命看,眼见车流从街头行至巷尾,仿佛没有尽头。
幸运的看客早得到消息,在闲云阁二楼订好雅座,细品皇家婚事之奢华,实在叫人眼花缭乱,又舍不得挪开眼,怕这样的盛事一生只能亲眼见一回。
等到日上三竿阳光洒下金线,看客们才终于见到今天的新郎官——五皇子谢临砚。
一袭红衣衬得他面如冠玉,白皙俊美,婚服贴在身上不显丝毫臃肿,身姿颀长亦无粗犷之感。唯有眼神冷冽如刀,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闲云阁二楼有人高声慨叹:
“五皇子与这叶家小姐实在不配。如今太子未定,其他几位皇子哪个不是在精挑细择正妃人选?都盼着为自己助份力。可忠武伯府不上不下,前段时间偏偏自断前程,刚从牢里捞出来,五皇子娶她为正妻并无帮扶之力,反而得去帮叶家升官。”
“是啊,这叶小姐还从没露过脸,恐怕是个丑八怪!怎及得上五皇子半分风采?”
“就凭一个名字,五皇子便如此锲而不舍,实在草率。”
也有人鸣不平,“若是叶家小姐一无是处,又为何偏偏入了五皇子的眼?”
另一人愣了愣,还找不出旁的原因,只能归结于一句话——
“这叶大小姐命真好,失忆都挡不住的姻缘!”
这些话飘入空中,融入雪里,也不知谢临砚听去了几分。
叶楣随着轿辇颠来震去,脑袋昏涨,折腾一整个白天后才坐进揽月阁内室。
她只带个两个贴身丫鬟,流明与碎玉,多余的人记不住。
碎玉人机灵,说话也甜,负责在府内各环节打点,流明扶着叶楣坐下,将其他丫鬟婆子支出去烧水备食。
叶楣闷得慌,主动掀开盖头透气。
烛火摇曳,室内通明,叶楣草草地扫了一圈,除了几处刺眼的金丝红幔帐,屋内陈设简单,墙上连一幅画都无,白玉瓶里斜插着一枝绿萼梅,形单影只,干净冷清得没什么人气。
这样的人一看就寡情薄义,很难讨好。
楠木桌案上的红枣桂圆堆落成山,叶楣看得心里烦闷,头搁在床框上发呆。
流明走进来见她这颓废的样子,立马端来水喂给她喝。
“小姐,郎君在花厅刚敬过酒,很快就会来,奴婢帮您盖上盖头。”流明抿着唇,“这皇子府耳目众多,小姐初来乍到,保不齐有人拿您脸盲这事做文章,一定要让奴婢跟着才好。”
叶楣苦笑,她与谢临砚本是天南地北,毫不相干,却因得嘉贵妃爱子心切求来的这一份圣旨,频生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厢宴席已至尾声,谢临砚敛起客套僵硬的笑,正要回洞房,却见嘉贵妃仍在堂前未走。
“母妃,马车还没到么?”谢临砚吩咐裴阙去催。
“娘是有话和你说。”
“儿臣在听。”
嘉贵妃见谢临砚这样不像是能听得去,她对儿子太了解了,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她语重心长道,“娘知道你看不上忠武伯,叶成蹊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他那女儿名声亦不佳,但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喜欢比娘喜欢重要得多。记不得过往就重新开始,娶进来要好好待她,别太冷落。”
“是。”谢临砚不咸不淡。
送他们离开后,裴阙见谢临砚似有醉态,问道:“殿下是否需要醒酒汤?”
谢临砚酒量一般,一向喝得极少,今天是不得已。
见他不动,裴阙以为殿下还对叶楣心有芥蒂,便说:“殿下不是查过了么,时间地点都对得上,白云仙也承认当时见过叶娘娘。这玉佩也不能作假。”
谢临砚点点头,“我知道,去揽月阁。”
谢临砚素来沉峻冷肃,无人敢闹洞房。
尽管众人都想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叶大小姐究竟长什么样,最后走到揽月阁里的人也只有谢临砚和几个婆子丫鬟。
叶楣静静坐在榻上,温柔沉静,削肩瘦腰,身姿婀娜,素白的双手绞在一起,与那日哭倒在他面前的姑娘判若两人。
母妃为他请圣旨,是他醒来之前的事。
那时他甚至没有一张叶楣的画像。这位姑娘多年深居简出,无人知晓她的长相,可性格是出了名的糟糕。
谢临砚怀疑过他母妃找错人,但证据都在,怀疑也没有根据。
他们认识最多几个月,这传闻中傲慢到目中无人的叶楣,唯独见到自己便一点架子都没有,甚至对他用情至深到哭晕了眼睛,这不是爱是什么?
谢临砚很是为难,他失忆了,不记得这些,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踱步走近她,缓缓握着喜秤挑开盖头。
连带着他在内,屋内所有人都微微吸了一口气。
媚骨天成,尽态极妍,眉眼勾人却不轻佻,绛唇微点已是饱满欲滴。
谢临砚心里只有两个字。
——难怪。
难怪失忆的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一个“叶楣”。
叶楣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她不说话,她艳丽张扬的容貌都有些咄咄逼人,衬得身边一切都失了色彩,她在传闻中做过的那些糟糕事也瞬间变得可以原谅。
炉子烧得有些热,谢临砚喉间发紧,不自觉咽了咽。
“殿下,殿下。”
喜婆叫了两声,叫得谢临砚回了神。他不自在地伸手去牵叶楣,叶楣猝不及防间还躲了躲。
两人僵硬地喝过合衾酒,吃过红枣,婆子丫鬟陆续退下,流明也走了,叶楣莫名有些害怕。
饶是再脸盲,眼前这个剩下的男人也必定是谢临砚。
现在盖头也挑了,人也见了,饶是叶楣想出心病来,这成亲之事也不可再更改。
见谢临砚不说话,叶楣双手反复绞着,泪眼盈盈地看向这团黑影,“谢郎。”
说实话,对她一个脸盲症来讲,能对着黑影装深情真的已经很不容易。
“叶楣,你眼神收敛点。”谢临砚被她灼热痴情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撇过脸冷冷道。
叶楣深感受伤,悲戚道:“好,殿下,那妾来侍奉您更衣?”
谢临砚摇头,他可真吃不消叶楣盯着他看:“我又不是没手。”
这人是油盐不进,她只得先叫流明来梳洗,身上脱得还剩里衣,侧身坐在床边,垂首等他先上床。
尽管叶成蹊三催四催今晚就勾得谢临砚圆房,叶楣一时也做不出太主动急迫的事来,总想着再等等,于是尴尬地落下帐子,主动钻进被褥。
钻进来才发现这床上只有这么一层薄被,根本不够睡的。叶楣一向怕冷,拨开帐子,困惑地指着被子,“殿下,这好像不够啊?”
谢临砚却将此举当做叶楣的邀请,不由得皱起眉。
哪里不够,是还缺个男人暖被窝的意思吗?
演技真是拙劣。
他素来讨厌主动放浪的女人,可是想到人家姑娘苦苦等了他两年,就盼着这一晚,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他挥手再次落下帐子,微微俯下身近来,和叶楣瘦白的脸颊只间隔着睫毛的距离。
他似乎是轻轻闻了闻叶楣微张的嘴边,自然是闻不到酒味,连胭脂味也洗干净了。
只剩下一股幽幽的清香,随风即散,又有几缕钻进腹部,令他躁动不安。
这回轮到叶楣浑身僵直,冷得发颤,想后退却发不出声音。
叶楣是觉得这被子薄得她都打颤了。
谢临砚想,果然就算再喜欢他,还是很害羞。
下一刻,他感觉身下压着什么东西,随手一翻,翻出了叶楣藏在枕头下的洞房秘籍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