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琦摸着自己的脸,分明已是深秋,她却觉微热。
薛少艾将她送下楼,笑吟吟道:“梁姐姐,你闲的时候,还来吗?”
梁慕琦回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日日来都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梁慕琦道:“天冷,你身体不好,当心被风吹病了,别送了,改日我再来找你。”
梁慕琦刚踏出院子,薛绍安正站在院门。她愣了楞,见他盯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将右隐在袖中,指尖似乎还残留沁凉的温度。
薛绍安道:“你见过她了?”
梁慕琦看出他的情绪不对,却也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遂点头。
薛绍安又道:“东西也给她了?”
他的态度怪异,梁慕琦微微皱眉,“她赠我孤本,我回个礼,有什么问题吗?”
薛绍安轻笑一声,眼中有几分嘲讽,“我记得那个盒子你宝贝得很,如今竟也肯给人。”
梁慕琦从未见过薛绍安这副模样,似笑非笑,琢磨不透。
“我先回去了。”
梁慕琦从他身边走过,薛绍安捉住她的胳膊,“别忘了,我们快成亲了。”
薛绍安此刻的神情语气,像极了发现妻子出轨的丈夫,梁慕琦有些诧异,“她是你妹妹!”
薛绍安垂眸,轻呵了一声,“妹妹?所以未婚妻,请你记住,她是我妹妹,也即将是你的妹妹。”
梁慕琦像是第一次认识薛绍安一样,以前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端方君子模样,此刻眉宇间却多了几分阴沉。
梁慕琦瞧着他道:“你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妹妹。”
薛绍安松开她的手,将梁慕琦的衣袖抚平,轻声道:“无论男子或女子,你从不轻易与人交好,今日却同她待了半日。还有那个锦盒,我曾期盼你送予我,你都不肯,今日却那么轻易给了她。”他声音越低,“我在吃醋,你没发现吗?”
这似乎解释了他的情绪变化,梁慕琦沉默了片刻,才道:“抱歉,是我忽略你了,以后不会了。你若喜欢那个东西,我再另寻个新的送给你就是。”
薛绍安瞧着她,目光温柔,“你会和我成亲的吧?等我们成亲就离开这儿,到你喜欢的地方去。”
梁慕琦垂下眼眸,“好。”
薛绍安道:“我让秋儿送你回去。”
秋儿在远处站着,见薛绍安招手,连忙上前:“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送少夫人回去。”
“是。”
薛绍安静站着,瞧着梁慕琦渐远的背影,忽闻耳边传来戏曲声,眼中骤然一片冰冷,他紧抿着唇,朝镜院走去。
院中,阿瑾正在踢着鸡毛毽子,见薛绍安进来,像看到什么怪物,惊恐地抱头蹲下,口中不住念着,“别打我,别打我……”又想到什么,爬起,跑向屋内,欲将门关上。
门闩还未插上,便被踢开,薛绍安瞧着惊慌无措的阿瑾,冷道:“绑了,堵上嘴,再像上次那样让她跑出去,你们就来替她!”
两个小厮像想起了什么,身体颤抖几下,绑阿瑾的绳索又收紧了些。
薛绍安站在门前,屋内传来:
“欢似机中丝,织作相思树。侬似……”
他眉头紧蹙,用力一推。
唱曲被打断,片刻,天青色纱帐后又继续唱:“侬似衣上花,春风吹不去。”
帘后的人手中折扇展开,身资如松,瞧屏风上的倒影赫然是个翩翩公子,声音沉沉:“小姐,你可知,吾该挽云髻,戴金簪,贴花钿,描口脂——”
薛绍安沉声道:“够了!”
屏风后传来轻笑,似讽似嘲。
翩翩“公子”在耳边别上一朵花,声音由沉转柔:“本是妙龄女娇娥,偏生扮作少年郎,若是小姐生怜意,共结——”
“我说够了!”薛绍安一把扯下纱帐,踢翻屏风,掐住女子纤长白皙的脖子,咬牙道:“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小姐!”
薛少艾丝毫不惧,依旧笑道:“怎么?害怕了?”
薛绍安冷笑:“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薛少艾戳破他的伪装,“如果你不怕,就不会这样气急败坏。怎么样,端方知礼的君子演得累吧?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你就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薛绍安手劲收紧,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想怎样?”
薛少艾道:“你知道的。”
薛绍安盯着她看了片刻,慢慢松开了手。
薛少艾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薛绍安道:“你可以自由出入薛府,但是,给我收起你下九流的做派,不要丢了薛府的脸。”
薛少艾闷闷笑了,喉管微微刺痛,“薛少爷,薛公子,哥哥欸,你在外面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眼界还是这样窄,还觉得唱戏是下九流,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叫她看上你的啊?”
薛绍安被戳中痛处,梁慕琦之所以答应他的追求,甚至答应他的求婚,都源于他的戏曲扮相,除了会在他唱戏时流露出一二分情动外,真实的他,她从不在意。
而这一切,却是学的眼前人。
薛绍安道:“与你无关,你只要记好自己的身份就好。”
说罢拂袖而去。
半晌,阿瑾跌跌撞撞爬上楼来,瞧着静站着的薛少艾,哇地哭出声,“小姐,他又欺负你了?我要去告诉少夫人。”
“站住。”
阿瑾听话站住。
“转身。”
阿瑾照做,只是可怜巴巴地瞧着她。
薛少艾为她擦掉眼泪,温声哄道:“别让她烦心。等下洗把脸,吃了饭,去睡一觉,知道吗?”
阿瑾愣楞点了点头,薛少艾笑了:“这样才乖,去吧。”
阿瑾走后,薛少艾瞧着满屋狼藉,唇微启,接着方才未完的词,低低唱道:“若是小姐生怜意,共结并钗合镜缘。”
薛淮院中。
薛绍安从镜院离开,照旧和往日一样来侍候薛淮用药。
屋中门窗紧闭,薄烟袅袅,沉香味极浓,闻之呛鼻.这样浓的气味却也未掩盖薛淮身上的气味,那是将死之人的气味。
薛绍安上前,将床帏分开挂好,躬身行礼道:“祖父,该用药了。”
薛淮从睡梦中醒来,薛绍安将他扶起,垫高了让他靠着。
丫鬟端进一碗浓黑的的药汁,药味参杂着屋中的气味,薛绍安皱眉接过,舀起一勺,正欲喂薛淮。
薛淮推开,道:“把碗给我罢,本就难以下咽,再一勺勺入口,更是折磨。”
薛绍安照做。
薛淮如今已有八十多,外表瞧着还很精神,内里却如残烛。他的手抖得厉害,接过药碗仰头饮尽,然后用帕子擦去嘴角流下的药液,再从枕下拿出一个掉了漆的金属盒,从里面拿出一块糖放入口中。
片刻,薛淮像缓了过来,又循例问了他近日账务,见他汇报完毕却未离开,开口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薛绍安开口:“是关于薛少艾的,我来请示祖父。”
薛淮道:“她想出来就出来吧,关了二十多年了也够了。只是有一点,别伤了她,到底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人。”
薛绍安低头,“孙儿知晓。”
薛淮道:“你记得安抚好那位姑娘,别让她瞧出什么,若是再出什么乱子失了这次机会,你又要像从前那样了。”
薛绍安低头:“孙儿明白。”
“几月了?”
“快十二月了。”
薛淮浑浊的双眼终于露出一丝亮光,喃喃道:“快了,快了,终于就要解脱了。”
薛绍安沉默不语。
青渠院中,梁慕琦坐在窗前翻看薛少艾送的孤本,里面都是些志怪故事,类似于聊斋,上面的注释是用钢笔写的,瞧这痕迹,也有些年头了。
里面的词句半文半白,又是繁体,就着注释她才读得顺畅,不知不觉已到了夜晚。
她像往常一样,沐浴后便早早躺倒了床上。
秋儿收拾完毕,便回屋休息。
梁慕琦躺在床上,这个屋子有股陈旧味道,连身上盖着的丝绸棉被也是,虽说已经熏过香,但还是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这让她想起薛绍安。
今日,薛绍安的状态有些奇怪,像是害怕她和薛少艾走得很近,言语之间,对这个体弱的妹妹过于冷淡。
她起身,打开一扇窗户,冷冽的空气扑面,顿觉一阵清爽,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嗅着风中夹杂着的桂香,她披上外衣,起身往屋外走去。
今晚月色很好,无需照明,也能看清院中景致。
秋儿就在一旁的耳房中,听动静,已经睡下。
她放轻脚步,往院外而去。
梁慕琦到薛府已有一月,薛绍安忙于家中事务,秋儿又太沉默,偌大的薛府竟未好好逛逛。
若是在白日,去往何处总会碰上薛绍安,要不是这儿没有信号,梁慕琦几乎怀疑薛绍安在她的身上安装了定位器。
她在一处亭子坐下,瞧着月亮,轻叹了口气。
她一向理智,却不知为何,一见到戏装的薛绍安就像失了智一样,不管是答应他的追求也好,求婚也罢,都是在同样的情况下发生的。
夜风有些大,将她的衣裳吹得鼓起,隐隐有异响传到耳中,像谁在拍手,细细分辨,是树叶发出的声。
随风而来的还有一股异香,像是许多檀香和蜡烛同时燃烧时散发出的气味。
梁慕琦回想一下这个月,并没有适合祭奠的日子,也没听薛绍安说起。
大半夜祭拜,这也是什么习俗吗?
她瞧着方向,是薛家的祠堂,薛绍安初回家时去过一次,平常锁着,外人不得进入。她还未与薛绍安成亲,也算外人。
薛家似乎有很多秘密。半夜祭祀,特殊的镜院,薛家兄妹二人的关系,还有——薛绍安对她的执着。
她只是没有感情经历,却也不代表她蠢。
一个男人,外貌优异,气质出众,家境富裕,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到,被冷待三年多都不在意。她是长相不差,却也未到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步。
初识薛绍安时,他的追求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像看一个物件,这也是她冷待他的原因。
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眼神发生了改变。
深夜易多思,如今细细想来,那日薛绍安看她签下婚书的模样也很奇怪。
鼻尖檀香萦绕,梁慕琦拢了拢衣裳,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