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薛淮瞧着安静吃饭的几人,开口道:“自家人吃饭,不要那么拘礼,我们家没那么讲究。年轻人不要这么死气沉沉,互相说说话也好。”
薛淮看向薛少艾,声音放轻了些,不似对薛绍安那样严肃,“你兄长忙着打理家中,难免怠慢了你嫂嫂,你如今出来了也好,好好陪陪你未来嫂嫂,也让你兄长省些心。”
薛少艾眼皮也没抬,夹了菜给梁慕琦。
薛绍安目光在两人间流转,问道:“你们今日玩得可好?”
薛少艾语气很淡:“哥哥放心,你不让我做的我都没做,带不坏梁姐姐的。”
这话倒像是在告诉梁慕琦,他们兄妹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薛绍安面色一沉,顾及梁慕琦还在,微蹙眉头,“客人面前,说话注意些,准许你出门不是让你出来发疯的。”
薛少艾冷笑。
薛淮筷子重重一放,“绍安,她身子不好,对她不要那么苛责。”
薛绍安沉默。
薛少艾嘴角勾起淡淡嘲意。
兄妹二人不再说话,梁慕琦却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火气。确切来说,是薛绍安单方面对薛少艾的怒气。
食过晚饭,薛绍安送梁慕琦会青渠院。
路上,薛绍安问:“她今日没在你面前失礼吧?”
梁慕琦听出他口中的试探之意,道:“没有,我与她很聊得来。”
薛绍安又问:“你们聊些什么?”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中带有质问的意味,他继续开口,语气中有些怅然若失,“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你似乎都没有和我聊得来的时候。”
梁慕琦心中对薛宅有许多疑问,可薛绍安待她的确真诚。可缘分二字强求不来,有的人相伴一生,两心未必相交;有的人目光相对,便是一眼万年。她和薛绍安之间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缘分。
不知不觉,走到青渠院门,薛绍安轻声道:“夜深天寒,祖父让厨房熬制了驱寒汤,喝了好入睡。”
晚上,梁慕琦入睡前喝下了驱寒汤。
驱寒汤的效果很好,一连几天,她的气色都变得红润了些。
只是有时晚饭吃多了,汤难免喝不下,她提出不必日日都喝,但薛绍安说是祖父的一片心意。她心中虽觉奇怪,但身体并无不适,实在喝不下,便趁秋儿不注意的时候将汤倒进屋内盆栽中。
之后一段时间,固定两个小时教薛少艾英文。
薛少艾学得很快,几天时间,诗集中的诗文已经能顺畅的读出大半。
梁慕琦夸赞,“少艾,你很聪明,比我学的时候快多了。”
薛少艾谦虚一笑,转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红漆木盒。
梁慕琦好奇道:“这是什么?”
薛少艾道:“这是我给你的谢礼,你瞧瞧喜不喜欢。”
红旗木盒打开,散发出一股樟木香,里面放着两本书籍,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薛少艾介绍道:“这是两份越剧剧本,一本是《梁祝》,一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梁慕琦眼中一亮,拿着翻了翻,“这两年来,戏剧中常有把经典外国话剧搬上舞台的例子,我还以为是近两年才兴起的,没想到那么早就有了。瞧这两本书的装订风格,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了吧?”
薛少艾道:“一九四几年那会的。”
梁慕琦爱不释手,“这么珍贵,你怎么得来的?以前溪客镇也有到国外留学的吗?我从没听你哥哥提过。”
薛少艾笑,“你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梁慕琦道:“当然喜欢,我虽然不会唱,但我很喜欢听。”
喜欢归喜欢,梁慕琦看着手中的书,这些有了年头的老物件,应该是上一辈的老人留下的,留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保存得这样好,想来是薛少艾的爱重之物。
她将书放回盒子,薛少艾看出她心中所想,笑了笑,“你拿着吧,它在这儿等了很久了,没想到还能等到,你不把它们带走,那它们被创造的意义也就没了。”
梁慕琦玩笑道:“你这样说,我感觉,我来到溪客镇,好像就是为了带它们走一样。”
薛少艾看着她,双眼如春池中氤氲着雾气,半晌,那雾气才被吹散,“它们一直在等你。”
这气氛有些奇怪,梁慕琦错开她的目光,“那我收下好了。”
梁慕琦想起初到薛宅那日听到的戏曲,问道:“少艾,你也会唱戏吗?我第一次来薛府,似乎听见你的院子传出了乐声。”
薛少艾没否认也没承认,指着窗边半人高的箱子,说道:“那日,是它唱的。”
“那是什么?”
薛少艾上前,掀开上面盖着的防尘,打开盖子,里面是胶片。
梁慕琦惊喜道:“这是柜式留声机?”
薛少艾瞧着她满眼欣喜,笑道:“嗯。一百多年前的老物件了,听说慈禧太后也有这么一台。”
梁慕琦碰了碰,“我可以听听吗?我还没听过留声机唱的戏呢。”
“这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你需得等一等,这样的老物件得摇动发条,给留声机上弦才能发声。”薛少艾说完,摇动一旁的发条,动作熟练。
薛少艾摇了几十下,唱片转动,唱针放在胶片上,戏曲声缓缓流出。
听了一会儿,梁慕琦道:“那日我听的是越剧版的《锁麟囊》,现在放黄梅调的《梁祝》。虽然两种唱腔不同,但还是能听出是同一个人唱的。”
“喜欢吗?”
“喜欢。”
“喜欢戏曲,还是唱戏的人?”
梁慕琦道:“都喜欢,我以前以为我只喜欢越剧,也只听越剧,可今天听了黄梅戏,觉得有种不输越剧的韵味。两种都好,可惜没机会见到唱曲的人了。”
薛少艾问:“你真觉得她唱得好?”
梁慕琦道:“自然。”
留声机的唱段正放到梁山伯问祝英台为何耳上有环痕,梁慕琦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看到薛少艾不解的目光,她笑着解释道:“我虽然没认真听完过黄梅调,但这一段我是知道的,上半年还在网上火了一段时间。原本梁山伯那句‘从此不敢看观音’,有一种知道好兄弟扮女装的不忍直视感,但网上的人重新配音模仿后,反而感觉梁山伯早就喜欢上祝英台一样。”
薛少艾也笑,“我以前也这样以为的,可是教我英文的老师说过,同一出戏,不同的人演绎出来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同样的台词,同样的唱段,花旦小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会让看戏的人产生不同的情感。”
梁慕琦笑:“这样说,倒是我见识少了。”
二人正说笑着,阿瑾闯了进来,气喘道:“小姐,那个坏人又来了,马上就到楼下了。”
薛少艾笑意褪去,“阿瑾,你回自己屋子呆着,我没叫你,你别出来。”
阿瑾听话离去。
梁慕琦问:“坏人,是指你哥哥吗?”
薛少艾回答,反问:“你喜欢他吗?”
梁慕琦楞了,不管最初薛绍安接近她是因为什么,至少后来对她是真心的。
“不喜欢?”
梁慕琦想到戏装的薛绍安,似乎是喜欢的。
薛少艾垂眸,然后轻轻笑了,她抬头看向梁慕琦,“我们把这一曲听完吧。”
薛绍安面色微沉,进门看见二人对坐桌前,而声音是从留声机发出的后,面色缓和。对梁慕琦道:“少若和少芷来府中找你,秋儿说你不在青渠院,我想你可能在此处,就来寻你。没打扰你吧?”
薛少艾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好像瞧不见薛绍安这人。
梁慕琦见兄妹的样子,怕再呆下去,两人又要像在饭桌上一样,便对薛少艾说:“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来找你。”
薛少艾笑:“好,我等你。”
走到镜院外,梁慕琦忽然想到什么,对薛绍安说:“少艾给我的书我忘拿了,得回去拿一下。”
薛绍安拦住她,“我去就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薛少艾在二人下楼后,看着桌上未被带走的盒子,拿出新的唱片换上。她倚在窗边,看着窗外,手放在摇杆上,闲散地摇动,听着上楼的脚步声,嘴唇微勾,葱白的手指滑动唱针。
戏曲声从留声机中发出,才唱了一句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打断了。
薛绍安抓住唱针杆的手青筋毕露。
薛少艾的目光从缓缓转动的唱片移开,看着他喜怒不明的双眼,声音很轻,“别弄断了,断了,她没得听,我可就得自己唱了。”
薛绍安的手缓缓松开,凑近她耳边,冷道:“你别以为祖父向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要知道,即使他再喜欢你,在他心里依旧是薛家血脉最重要。如果你敢在慕琦面前,哪怕是唱一个字,我都会杀了你!”
薛少艾道:“你喜欢她?”
薛绍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薛少艾侧首看着楼下,缓缓道:“把东西拿下去吧,她该等着急了。”
薛绍安微微一怔,这是第一次,薛少艾没有出言讥讽,“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薛少艾重新将唱针放在唱片上,一边摇动,一边说:“既然喜欢她,三月三后,带她离开吧。”
薛绍安惊疑不定,“你知道?祖父和你说的?”
薛少艾冷笑:“他?如果是他,你此刻就已经被放弃了。”
薛绍安道:“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薛少艾道:“你也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有别的选择吗?你也想逃避这个鬼地方不是吗?以前那么多次你都可以将人带回,现在却不行了,是不行还是不想,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绍安道:“就算我带回又如何,你最后不还是破坏了吗?”
薛少艾冷道:“我破坏?薛淮是这样和你说的?薛绍安,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薛少艾见他对薛淮起了猜疑,嘴角勾起:“你放心,我不会在她面前唱曲儿,可是如果你让她走上之前那些姑娘的路,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薛绍安拿起红漆盒,离开前说:“希望你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