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朱顶红

霸凌事件即将结束于周一下午班会,而在这之前的周末,顾唯收到了这辈子第一个手机,如她所愿是不出错的白色。
这一年的系统于她而言很简单,但大多app也没有很臃肿,顾唯下了几个软件便不再摆弄。
她把楼茵那番话盘了半分钟,得出一个结论:楼茵的言行对她的影响超出她的预估,她要么及时止损,要么把楼茵一起拉下水。
——既然楼茵主动提出要她提供证据,那她自然要从命。
顾唯在自己的收藏里嫌弃的挑挑拣拣,知道楼茵在哪里学跳舞后,很快就找顾影要钱去办理了手续。
楼茵去的舞蹈班自然开销也大,顾影在听到顾唯要去哪里的时候显得有点吃惊,“你这样和我看到的不太一样啊。”
顾唯正想回复人是会变的,他便无比自然地自问自答,“我以为你会更想练散打或者防身术,但随便吧,看你自己。”
这是不是有哪里不对?顾唯想,她自来熟也就罢了,顾影为什么会如此纵容?
……还是因为顾帆吧。
楼茵在舞蹈班看到她时,眼神动了动,很快便神色如常。
她在这里已经有三四年,楼西辞对她没什么高要求,只让她别受伤了,楼茵也乐得在这里得过且过权当休息……从今往后大约是没有了。
顾唯早有准备面对她的质问,但也不会期待楼茵有什么特殊的反馈,哪怕她在拉伸时挤着和她一起,楼茵也只是神色淡淡。
整个练舞室窗明几净,浅色木地板铺陈开来,学生们在镜子前舒展身躯,放眼望去一片青春明丽,顾唯虚虚扫过他们,很快目光回到楼茵的身上。
顾唯是个新人,她的拉伸本应该由老师来辅助,奈何这人并不掩饰自己的特权和身份,就是要黏着楼茵。以至于老师都偷偷问她,“这姑娘看起来有点怪啊,要不要劝她到初级班去?”
楼茵的目光往那边去,和顾唯一触即分,她言简意赅道:“她和我是一个班的。”
“真的吗?我看她……”
“没事的,尝到苦头她就会回去了。”
看着楼茵气定神闲的模样,老师默默咽下了下面的话。
拉伸算是舞蹈的基本功,等到高中才开始压腿练腰,其中痛苦可以预见。
楼茵活动着手腕朝顾唯而去,身躯在练舞服的包裹中显得玲珑有致,头发被盘起露出纤长脖颈,体态无可指摘。
顾唯在舞蹈室度过了痛苦非凡的半个小时。
她仿佛才认清了这具躯壳,木偶是灵活的,而她大概率是个泥俑。练舞室的那面大镜子简直毫无死角的展现出她扭曲的脸,唯一的庆幸是没有叫出声来丢人。
在拉伸的时候,楼茵的身体和她有许多接触,耳边还全是她清雅的命令声,顾唯却完全没办法享受那份亲近。
不知多久,她的脑子才从无意义的“痛痛痛”和死鸭子嘴硬的“绝对不能叫出声”中挤出来,两人交换了位置。顾唯虽然身体酸得动也不想动,但还是坚持拒绝了老师过来帮忙的意图。
轮到楼茵压腿时,顾唯在她身后按住她的背脊,有点阴气森森地询问:“玩的开心吗,大小姐?”楼茵抿了下嘴,在低头的片刻露出一个极淡地笑容。
顾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在楼茵起来时,她贴在那白皙的耳边轻言细语:“流莺杀手的下一个目标——”
这句话成功让楼茵的平静崩裂一瞬,但她立刻将失态遮掩下去,神色平静道,“你在说什么……”
——她又被顾唯按下去。
顾唯的手带着点暧昧的电流从楼茵的手臂移到肩背,她高兴地感觉到楼茵的身上起了一层细小颗粒,“继续啊,季流。”
她知道对方有自己的思量,但这不妨碍她想挤进去。
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她们度过了一节课,在下课时数个少年少女在房间里来去,或大家已经相处了挺长时间,楼茵又一直游离于人群之外,倒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
方才她出其不意吓了楼茵一下,接下来的时间里,楼茵都是神色淡淡的,如若不是方才一下没忍住,简直可以算得上滴水不漏。
顾唯有提前调查的习惯,上辈子死之前她去警察局,就是因为场子里死了人,那时候流莺杀手恶名远扬,她也观摩过他的资料。
她知道流莺杀手目标为女——而且共同特征非常明显,基本上是夜总会里的女人,作案手法是勒死后分尸,现场血腥氛围取决于当事人反抗的程度。
这位仁兄作案三十余年,没被抓住不仅有技术因素,多少也有那些地方本身就不干净,也没有监控的因素。
在那天晚上的事件,如果证实为流莺杀手所为,顾唯这儿还能重画那张画像——相对来说都还没有超过半个月,基本型还是可以复原出来的。
顾唯于心中飞快略过这些信息,而后她对身边楼茵道,“上次他作案在一年前,如果我没有记错。”
如果她们带来的蝴蝶效应没有那么大——
“他的下次作案时间会是三个月后的暑假。”
楼茵坐在她身边,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走。
“你真的很擅长装作听不见,但其实你心里很闷骚的吧,季流。”
顾唯很享受楼茵的沉默,因为她肯定在听……明明她没有看过来,也没有回应,但顾唯就是知道。
同时她大约也猜到楼茵会这样冷淡的原因了。
她恍若不经意间提起,“上次我去会议室,看到你爸爸了。”
依然没有回复。
顾唯继续道:“他很不希望我把这件事情闹大,以影响到你的学习……或许在这之后我会被退学,以后就只有在这里才能见你了。”
“你爸爸看着文质彬彬的,但还挺凶的。”
顾唯半真半假的抱怨,但这话却让楼茵有了反应,她转过头张开嘴,声音却被音乐吞没了。
听到上课铃,楼茵立即起身走出休息区,但还是没忍住回头,顾唯却伸手拍拍她的背,笑眯眯道:“进去啊,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场看你跳舞呢。”
顾唯不是没看过跳舞,但在她心里楼茵自是头一档的。
楼茵也确实不负所望,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张美人画,动起来便如同置身于聚光灯下,比起那些明星也不遑多让。
老师没急着教顾唯,一节课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看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了,她在顾唯看着楼茵出神时,和顾唯介绍了一下楼茵。
她作为舞者、师者,并不想楼茵被埋没,但楼茵的父亲却说不希望女儿上台:楼茵不需要功成名就,让她过来学也只是锻炼身体陶冶情操。
“哪怕她的实力已经比高级班领舞还强,也从来没有真正走上过舞台。”老师的话语中不乏惋惜:“她以后进娱乐圈也不为过,现在这样也太可惜了。”
听出她的话中深意,顾唯想:看来楼西辞对女儿很有掌控欲,那么楼茵这样不足为奇。小时候被掌控得太多的孩子,长大后因为补偿性行为去改名做小姐,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等一下,逻辑还是不对吧?
顾唯一边想,一边随口回答:“她的文化课成绩全年级前五,全班第一,家境殷实足够玩票了。”
老师十分无奈,于是她的目光终于落在顾唯身上,这次就并非惜才了,哪怕顾唯是正经交钱进来的她也忍不住:“你不会是在这儿来追星的吧。”
她想象不到任何顾唯进高级班自虐的理由,她开腿都要半个月吧。
顾唯自然不会撞死在跳舞这块大石上,她笑了笑道,“所以你不用太关注我,楼茵也不会在意的。”
老师:……
三十多岁的老师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她有点无法理解,但顾唯如此诡异的理直气壮,楼茵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老师想,她真是有点看不懂现在的小孩子了。
于是几分钟后,在其他同学翩翩起舞时,顾唯在那摆手动腿了几下,就很自然的收了所有动作,坐在一边拿出了便携的速写本。
笔在纸面上轻盈地震动,留下一个个身影,老师得闲时过来转一圈,看到顾唯摊开话后便如此光明正大的摸鱼,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眉毛。
她们这儿可不便宜,这小孩真是,这样烧钱家里人也不管的吗?
老师带着无奈地望过去,便被纸上那些动态速写给镇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这……为什么不去学画画?”
顾唯的眼皮一搭,一抬,“看死的哪有看过的有意思?”
老师沉默了,不知道什么样的在她眼中是“死的”,她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镜子,道,“那你真的完全不想学了?”
“为什么?”
顾唯气定神闲又非常小混混一样地说,“我都给钱了啊,这个只需要每天半个小时就好。”
老师:如果我没有记错,上课时间统共也就三个小时吧。
她真是看不懂现在的孩子们了,一个个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
有楼茵的认证,那些太妹的公开道歉都不太能引起她的注意——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可能因为学校还是为此巧立名目了,这件事虽然让顾唯在班里名声大噪,也彻底得罪了老师。不至于退学,但老师也不会再关注她。
同学们也差不多,谁会喜欢这种“随时掌握证据准备把你搞下去”的朋友?
顾唯倒是毫不在意,她巴不得谁都不要来沾边,只要楼茵不排斥她的靠近就行。
正巧此时老师询问她要不要换座位——无论如何那位置也待不下去了,她便毫不犹豫的狮子大开口选做楼茵的同桌,并且在老师变了脸色的时候抢白:“至少要问过楼茵本人的意见吧?”
从最后的结局看来,楼茵没有拒绝。顾唯不知道她去办公室时说了什么,反正老师没有再找过她。
顾唯在把桌椅和楼茵的拼起来时,楼茵本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她身边几个好学生都望过来。顾唯轻飘飘看过去,在心中挨个给他们配音:“天哪,这个事儿精,可不要影响我们学习呀!”“那个放避/孕/套的人还没找到呢,下一个倒霉的不会是我们吧!”“楼茵好可怜啊……”“等会,这人是谁来着?”
两张桌子的对比十分明显,楼茵的桌面很干净,顾唯那桌面横七竖八的黑笔印遍布,划痕也“深可见骨”,她却并不在意的铺上一张厚点的纸板遮住,就当做那儿什么都没有。
与教室后排相比,前面十分安静,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哪怕有小小骚动也很快停止了。
上课时,楼茵的桌上只有课本和一个笔记本,笔记内容哪怕凌乱也很漂亮。
她看着黑板坐姿规范,整个人认真而专注。
顾唯表面上认真听课,实际上用余光打量楼茵,直到对方在桌底碰碰她。
顾唯不避免有点吃惊,她伸手一摸,居然从楼茵那儿接过来一个纸条。
纸条上书一行工整字体:上课要专心。
没想到好学生也会传纸条,顾唯想。她哪来的纸,从那笔记本上撕的?
楼茵从传了纸条后便再没有动作,顾唯把那张纸条放进书里随手翻翻腌菜一样的书页,听语文老师用绵软的声音讲岳阳楼记。
捱过老师讲课后,同学们开始背书做作业,说来哪怕她的书伤痕累累,作业却是次次不落的,顾唯打开练习册看到上面凌乱的字迹,从中可见她的成绩之差强人意。
她定下心神打算写几道题,但毕竟时间那么久了,上课时又有挺长时间在偷看楼茵,上来就卡壳也实属正常。
在顾唯面不改色地跳过第三题时,一个本子从楼茵那传递过来。
她看封皮便知这是楼茵刚刚在写的笔记,往前一翻似乎是从今年学的内容开始的。她定下心神,往后翻到今天的内容:
笔记行文和那个818几乎一致,里面还用铅笔写了两行字:
“有摄像头。”
“抄完还给我。”
顾唯:想让我好好学习,但为什么?
她抬起笔用自己的纸撕了一个小纸条,在纸上写了个问号,传递过去后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下课铃响时,顾唯正巧抄完最后一笔,楼茵适时合上练习册,接过那个笔记本。
接下来几节课都是差不多的模式,楼茵并不多话,顾唯却能感受到她的矛盾,她可以给自己东西,但却刻意回避她的靠近,为什么?
本着那些证据,顾唯猜测是因为楼西辞。
虽然有摄像头,但下课时间也可以放松一些。因此两人很快就构建出一种沟通方式。
顾唯趴在歪着头看着她说话,楼茵的姿势比上课时闲散一些,语气倒是没有那么冷淡:“我说过的,你不用靠近我,只需要学习就好。”
顾唯在臂弯里挑着嘴角,慢条斯理道:“你不是看到我还能进警察局,不是更该担心担心自己吗,我倒是更想知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警察局?”
楼茵沉默片刻:“你不用管我。”
顾唯看着她的侧脸,笑吟吟道,“你可真是冷静啊……但我不要。”
在来的第一天她就决定要把楼茵搞到手,所以楼茵这种态度对她而言就是欲拒还迎,哪怕她再冷淡一点也没事。
楼茵似乎猜到了她的回应,便只道:“那我们各做各的吧。”
两句话便把事情聊崩的唯一点也不着急,楼茵打定主意不回应她,顾唯便去扯她的衣角。
顾唯自己也有点讶异于这堪称熟稔的举动,但她接受的也很快,甚至还能摇一摇。
楼茵:……
楼茵道:“你要真那么闲,就把下节课的内容复习一下。”
顾唯瞄了一眼黑板,看到下节课是物理。她没有马上听从,只懒懒散散道,“我没有学习的动力啊。”
那两个账号已经被举报封禁了,在学校的冷处理下,事情热度很快也会散去。顾唯现在确实很闲,便也乐得逗弄她,全当解馋。
楼茵终于转头,带着些许无奈的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倾过身,歪着头道,“如果下次考试你的进步十名,我告诉你刚刚问题的答案。”
那双烟灰色的瞳孔离得很近。
顾唯的眼睛有一瞬间亮的惊人,但很快她耍无赖道,“不好……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她用手撑起脸颊,目光描过楼茵的眉眼与校服领口,看到熟悉的银色闪光。
“——你提出的条件不变,但我要进入你的计划里。”
楼茵的反应很迅速:“不行。”
这姑娘的脸几乎没怎么动,面瘫表现的很好。但顾唯并不想要这种程度的反响,她从善如流道,“好吧,不同意算了,你别生气,前一种情况也可以。”
楼茵并没有放松自己,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保持沉默。顾唯在心中快速过了一下:两个原因,其一,楼茵想做好事不想波及她;其二,她想做坏事再因此忌惮她;当然也有其三,想做好事所以忌惮她。
但顾唯明白,楼茵用季流的名字来做事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而且有前面的铺垫,她觉得如果楼茵是个白切黑也可以,顾唯并不介意被利用。
于是接下来上课时,顾唯也打起精神来应对,盯着楼茵的时间少了许多。
在楼茵如法炮制地又把笔记推过来时,顾唯扯了张纸在上面写东西:都是有关于她知道的有关流莺杀手的资料。一报还一报,一笔记还一笔记。
楼茵在看到这张纸时,嘴唇抿紧了一点,最终还是没忍住,轻声询问:“你在里面工作?”
顾唯:“嗯……或许?”
听出她的敷衍,楼茵也并不刨根问底。
各怀心事的上午终于过去后,顾唯如平时一样回去吃饭,却听得身边的大小姐问:“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还没等顾唯回答她又说:“别做让她伤心的事。”
这话令顾唯眯了眯眼睛,“你和她有什么牵扯?”
她似乎并不该提前给楼茵看牌的,出于一些原因,她让顾影查了季流和楼茵的关系,得出的结论是——同一个人。
楼西辞和季流的母亲是二婚,他和原配没有孩子,因此让继女改了名。作为世家子弟,这或许是基操。
所以她改名是因为楼西辞翻车,还是因为她不满意这个名字?但她身家清白,江枫也没提及有人上门,她为何有此一言,只单纯因为知道顾帆早逝?
哪怕顾唯猜出了楼茵的目标是流莺杀手,面前仍有一团团迷雾。
破局关键在面前的姑娘身上,可惜对方实在抗拒,她去问想必也得不到回应。
于是顾唯暂且把压着楼茵细细顺询问的心思压下,只看着对方面色如常:“你父亲早逝,这是你自己说的。”
合理且不出错的回答。
顾唯不置可否的同她告别回家,连日的阴雨终于有一日的休止,地上水坑依照着刺目的阳光,但相比与在雨天行进要好得多。
.
顾唯早上买的菜切好洗好,正在热锅时听到江枫问她:“你最近心情不错啊。”
“嗯,兼职结了钱,可以多买点东西吃。”
除楼茵外,顾唯确实没有什么要操心的,因此理所应当的这么说。
“你这样我该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最近好像改变了一些。”
听到她这样的感慨,顾唯做好了她说自己冷淡的回应——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像你爸爸了,我以为你一直都会像这样一样内向呢,女儿肖父真是有点道理。”
江枫的声音带了点喜色,顾唯不看也能想到她脸上带着红晕的模样。她真切地为顾唯和她父亲变得相似而开心,但顾唯却有点想吐。
那不散的阴魂又笼罩在了她的头顶,如同这落不尽的雨一样让她厌烦。
江枫最终怀抱着自己的哀思去找顾帆,而顾唯会成为她证明爱的活碑。
即使顾唯知道这是她久病生疾,也不免为此痛苦。
她病了,所以顾唯也泥足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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