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中人

关中大雪。
漫天飞雪中,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来,所过之处碎玉忽生,乱琼飞溅。
马是一匹霸王马。
人却是一个落魄人。
头戴一顶破洞的貂皮毡帽,身穿一件沾灰带旧的灰扑扑棉衣,大约三四十岁,肩宽腰细,筋骨结实,一双眼睛在怒雪寒风中湛湛有神,一只手牢牢的牵着马缰,一只手背到身后紧紧的护着背上的厚襁褓。
襁褓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这孩子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便是在这天寒地冻,冰雪扑面的境地里竟也不哭不闹,睡得粉面桃腮,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甜甜笑意。
江湖落拓客,襁褓梦中人。
浑似大多数话本的起始。
仿佛太多种情仇的开端。
一大一小打马而过,冲向远处的一座庭院。
庭院乌檐翘角,鳞次栉比,只远远见着,便觉恢弘万千,富贵逼人,待离得近了,更见高门大开,院落重重,金妆玉饰,有丝竹笑闹鞭打呼喝之声隐隐绰绰,再细闻,却又如羚挂角,无迹可求,于这苍茫天地间,雪花飞舞时,好似野狐踪迹妖魔洞府。别样诡异动人。
汉子行至庭院之前,翻身下马,脚踝霎时没入冰雪之中,他随手将马缰扔下,笔直穿过回廊,目不斜视匆匆直入大厅。
厅中灯火通明,暖若三春,有人正在喝酒。
上首正中一人五短身材,草鞋布衣,一头长发干黄支棱枯草一般,貌若无盐,神色木讷,正慢慢悠悠的用筷子夹起一根肉丝小口小口的咀嚼,打眼望去,竟是似男类女,不辨雄雌。
这人听得动静,缓缓抬起头,细瘦的脖颈一时吃力,爆出几根青筋:“来了?”
那汉子神色放松了些许,恍若见了定海神针,一屁股坐在下首,把背着的襁褓解下来,孩子往身边轻轻一放。
“来了。”
“真来了?”
他对面又有人开口问道,这人一身锦绣玉袍,冬瓜身形,长的白白胖胖,笑眯眯乐呵呵,活似年画里走出来的老娃娃,灶台上的胖圆子成精,瞧着便一团和气。
“真来了。”
“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走!”
说话的女子一双芊芊细手握着酒杯,比玉杯还白上三分,生的更是远山眉横波目芙蓉面樱桃口。
此时银牙轻咬,目光如电,到活像是女菩萨。
那汉子长叹一声,眉眼愁苦,道“你我筹谋多时,此日便是见生死之日。”
“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上首之人颤颤巍巍的吸了一口酒,狠声道。
“今日,便要叫人知晓,谁也甭想白拿咱们的脑袋吆喝名声!”
那胖子笑嘻嘻的,脑门上却生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撇了撇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这又是何苦来载?”
女子啪的一声一拍桌子:“要不是你当初做事不谨慎,咱们又怎能落得如今田地,再说些没眼的瞎话,小心我第一个剐了你!”
胖子眼角抽了抽,却是不敢再做言语。
“还有多久?”
那女子攥紧了手中的玉杯,只觉得一颗心直如油煎火燎,恨不得喊上一喊,闹上一闹。
她的心乱了。
她怕了。
人的名树的影。
她怎么能不怕?
她怎么敢不怕?
那汉子道:“算算时候,应是快到了。”
厅中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只听噼啪一声轻响,众人悚然而惊,严阵以待。
却是冷风过堂,吹灭了厅前的烛芯。
“要不,咱们走吧?”那胖子实在是忍不住,一张笑脸都耷拉了下来,道“还来得及。”
一道声音淡淡道:“怕是来不及了!”
说话间。
刀光如雨。
活似天罗地网。
兜头而下!
上首之人怪叫一声,弹身一跃,滚地葫芦一般前冲,眼看就要被活生生腰斩,细瘦的双腿一蹬,竟是于空中又生生前移了半寸!
噗嗤一声响,浑似滚刀入黄油,钢刃破锦缎,那人一双脚被齐腕而切,伴随着一声惨叫,鲜血箭矢一样喷的老高,溅到那白面团子的脸上,吓得他刹那间一个倒仰,足下发力,仰面窜出去五六米远,直欲破窗而出!
他要逃出去。
他一定能逃出去!
白胖子一个转身,兔起鹘落之间,灵活的像是一身的肥肉都不翼而飞烟消云散,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道闪电。
一道求生的闪电!
刀却比闪电还快!
刀光凄艳。
刀色绯红。
甚至带着淡淡的清香。
缠绵的吻上了他的脖子。
一颗白白胖胖的头颅被轻轻的吻了下来,噗通一声滚到了地上,无头的身子歪了方向,窜出去一米远,才重重的摔到墙上。
厅中其余二人回过神来,目眦欲裂,肝胆俱震,方才见到厅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白裘束发,苍白盛纸。
一对浓淡纤宜的眉毛,一双微微上挑的眼,一抹不薄不厚的唇。
本是利落俊秀的一副好相貌。
却瘦得有些锋利逼仄,甚至还笼着一层病气。
年岁不大,瞧上去却着实有些骨瘦形销,仿佛命不久矣。
并不如何好看。
还有些病恹恹。
这病恹恹的公子手里拿的刀却格外好看。
刀身绯红,刀锋透明,像是绝世女子弯弯的眉眼,浅浅勾起的红唇,美丽到妖娆,让人一见倾心,永世难忘。
苏梦枕。
红袖刀。
男子大喝一声,吼叫着自身前的案下掏出一把雪亮的长刀,他身形魁梧,身形却是分外灵动,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近身而来,双目赤红,一身杀气怒气气势堂堂,简直无人可挡。
与此同时,那女子长袖一甩,手里顷刻间多了一节银鞭,抬手间,雪浪一般的鞭影映着满堂的烛火,一时间,竟是让人双目刺痛,不辨西东!
这两人左右夹击,简直配合的天衣无缝。
但这还不够!
这怎么能够?
那被切了双脚瘫在地上的人,双手一扬,点点星芒霎时间破空而出,速度之快,竟是生出一丝尖锐的低吟,直冲苏梦枕的面门!
一道轻飘飘的影子自梁上悄无声息的坠下来,就像是坠下了一朵云,一片梦。
云里是蚀骨的杀意,梦里是一片光寒的剑影。
一时之间,苏梦枕竟是被这四人团团围住。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必杀的局。
今日,要杀苏。
人在恐惧的时候总能做出自己从未想过的举动,获得从未想过的超越。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吗?
杀了苏梦枕。
只有杀了苏梦枕,死亡才会远离。
今日,必杀苏!
长刀似乎已经刺破了苏梦枕的衣襟,银鞭差一点就要绕上他的脖颈,点点星芒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的面容上绽开!
甚至连那片云梦都要将他一拥而入。
匹练的刀光却轻轻的飞起。
刀光凄落。
凄落的像是情人缓缓的叹息。
刀锋绝情。
绝情的恍若病中垂死,忽遇的一场惊风冷雨。
女子手中的长鞭噼啪一声灯芯一样断成了两截,凄艳的刀光紧随而上,一颗美丽而生动的螓首俏生生的飞了出去,隐隐见着,依旧是远山眉横波目芙蓉面樱桃口,腥甜的血泼墨一样洒了满堂华彩。
美人便是被砍了头,也总还是美的。
苏梦枕竟是不退反进,眨眼之间,又取一人性命!
人的性命没了。
杀局却还在!
刀锋已经要碰到他的身子,苏梦枕脚下一转,竟像是毫不受力一般,晃过半寸,躲开了刀锋,紧接着后腰恍若无骨,生生的后折到几近贴地,避开兜头来的星芒!
此时,眼前,便正是飘忽坠下的一片剑影!
苏梦枕神色不动,眼里却升起两朵幽幽的寒焰,映着扑面而来的剑影,携着冰雪的锋芒,带着灼灼的暗火,气魄逼人,竟似平地生戈。
艳红华美。
华美如电。
苏梦枕弹身而起,凌冽的刀光忽然暴涨,直劈剑影!
刀切豆腐一般,漫天的剑影骤然齐齐而断,穿光透影之间,剧烈的锐痛刺骨的凉意瞬间在影子的胸口爆发,他下意识的低头一看,却发现,他的半截身子,不知何时飞了出去!
苏梦枕恍若鸟在长天,足下轻点影子的头颅,借力飞身直冲那持刀的汉子。
一双黝沉沉的眼眸对上了那汉子的眼眸。
汉子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叫声,扔下长刀,瘫软在地,双腿乱蹬,简直就是像一个被吓破了二八少女三岁孩童!
人在恐惧的时候总能做出自己从未想过的举动,获得从未想过的超越。
但当这恐惧过大,过盛,思考便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超越更加毫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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