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政宫设计多以朱白两色为主,柱、额、梁、枋多是红色,衬以白壁,夜深之时,这抹红似乎透着血色,显得整个皇宫诡异沉重。
“陛下,宫都有变”月明捧着一封信,递过来。沈衍垂眸,面色不变,手指轻点,月明退了退,知道主子这是已经动了怒。
“冉纳此人软弱,若无人指点,绝无这个胆气。”他冷声道,长年的边关生活让他的皮肤呈现古铜色,剑眉星目,目光凌厉,月明将头俯得更低,陛下是天生的战者,亦是天生的王者。如今朝堂文臣多于武将,以前选出来的武状元都扔在军队里当一个小小七品,朝堂之上剩下的能领兵的将军,寥寥无几。
“属下愿率兵前去。”
“不必,起身”沈衍负手而立,“我已有人选,让月言换个身份去参加武试,我另有其他让你处理。”
“是,陛下,宫都那边……
“不必去理会,他暂时不会动,”沈衍道“他没这个胆子,吩咐下去,十日之内,我要看到武状元站在我眼前。”
月明俯身作揖“是”
……
这几日礼部的烛光从天黑点到天亮,整个礼部都昏昏沉沉的,钟晚意顶着两个黑眼圈,他总算明白尚书大人为什么说勿收多余之物,陛下即位到现在,除了上朝见上面,话还少的可怜,其他时间接触到陛下的只有他和尚书大人,天可怜见,陛下虽然来过,一个字儿都没留下,说话的一直是月侍卫,这群当臣子的想投其所好都来询问陛下喝什么茶,说了什么话,这几日本就忙,归家晚,还要应对前来打听的人,一一辞了他们的礼,好生痛苦,好在日子到了。今日便是殿试,终于可以松口气。
“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郎中急冲冲进来,“武试出了个女状元。”
钟晚意心下一惊,从凳子上跳起来“什么?为何之前没人来报!”
他反应过来行为过激,咳了一声,整理道“人在哪里?”
礼部郎中是个年老的,此刻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人已经在大殿上了,”他愤恨“此女子过于狡诈,扮了男装。”
钟晚意从案上拿起名单“秦宁……不会吧……”之前以为这个名字是巧合,难不成……“大人慎言,此女子来历非你我可以置哙,一切交给陛下便是。”
秦宁,秦汮,初看这个名字,还以为只是巧合,他当时还跟同僚玩笑,谁家公子哥起的名字这么阴柔,竟然跟秦大人的妹妹同名,没想到公子哥就是秦大人的妹妹,顶头上司还包庇,一声招呼都没打,他欲哭无泪,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陛下要是怪罪下来,他说他不知情别人都不信。
大殿之上,秦宁重重一拜,“陛下恕草民死罪,草民女扮男装欺瞒陛下,实在是一腔热血报国无门,才出此下策”她这一拜,就没再起身,此刻仿佛全殿的重量都集中在了她虽低却笔直的背脊上,群臣看着前面女子,乱作一团。
“陛下,我朝立国到现在,从未有女子从武入仕,这实在不妥啊陛下”
“如何没有,孝德恭顺皇后便是将军出身”
沈衍闻言,坐在龙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倾,月明见状道“大胆!皇后名讳岂是尔等此时可以提及的”
众臣忙掀袂跪下,“臣等知错”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比,落针可闻,臣子们心里紧张,提什么不好提了先皇后,一时忘了先皇后正是上面这位的亲母后,这皇帝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要掉脑袋吧……
“秦爱卿,上前回话。”座上那人沉沉道“这位新晋状元,是你的胞妹吧”
秦汮起身,行至阶前回话,“正是”
满殿哗然。
秦汮又道“家妹偶遇高人指点,学成归来,心怀报国之意,臣多方劝阻无效,这才斗胆,陛下恕罪,家妹身为女子有此热血忠贞之心,臣下妄言,男子亦不可敌。”他顿了顿“且我朝,并无律例证明女子不可参与武试之说。”
秦汮这话说得漂亮,若驳了,好似驳了她的忠贞之心,平民闻此,贵多有议论。若就此同意,女子作为武官参政,老臣上书不停,朝堂大乱,倒是将他置于左右为难之地。
沈衍道“确实没有”
众臣心下一惊,这是同意了?同意一个女子做武状元?上阵杀敌?这成何体统,让外邦外族以为我大政无人吗?
只听得座上那人又道“刑部侍郎何在?”
涂融一头雾水,说这武状元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上前回话“臣在”
“现在修订律法,女子可入仕,可参与科举文试,但愿此后武试禁止女子参试”。
众臣又是一惊,这什么意思啊,同意还是不同意。
秦汮望向秦宁,殿内一束光刚好照射在她一头乌发上,发丝金光闪耀,她头埋的深,众人只看见她露出的一段脖颈,白皙似雪,众臣看着心中也开始好奇这位女子,一副娇气怜人的样子,听说,在考场上,舞百余斤大刀毫不费力,驭马有术,箭箭入靶三分,挑不出一点错处。是当之无愧的状元,真真是男子亦不可及。
“秦宁,便是我大政最后一个女状元。”沈衍的声音缓缓响起,尘埃落地。最后还是同意了吗,姚泽学士等老臣愤愤不平,几欲吐血,心里直呼成何体统,要上书!上书!
“然则上阵杀敌不比平地骑射,其实力究竟如何,就在战场上见分晓。”沈衍句句语出惊人,平地路转回峰搬让人揣摩不透,姚泽等人也是愣住揣度,新帝究竟何意。
只听沈衍下令拟旨,“特封秦宁为云宁将军,收复宫都”沈衍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赐军两万人,即日出发。”
让一个没征战过的女子带兵上阵,且听闻冉纳手里屯兵十万,两万人以卵击石,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只能做先手兵,这番怕是要命丧宫都。殿内众人目光汇集,可怜这位女状元,沈衍此举,看似成全,实则把人逼上绝路,若秦宁当真奇女子,汇集济州兵力,以三万余兵力敌过冉纳十万,班师回朝,满朝文武必定无人不服,可这种奇迹,只有先皇后容音,前后千年再没听说过谁有这种智谋和功绩。
玉阶前女子甜甜一笑,不知是勇者无畏还是不懂此间弯绕,她明媚的像春光,眉眼弯弯,俯身接旨“臣遵旨”
秦汮欲张口辩驳,秦宁偏头看他一眼,杏眼中寒光闪过,秦汮皱紧了眉,却最终没再说话。
“此事不必再议,”沈衍一锤定音“文试状元何在?”
众人这才意识到,此次科举焦点都在这个女子身上,竟然都忘了还有文试状元。
运期曜出列作答“草民在。”
“特封你为济州安抚使,随云宁将军一路前去,”
“臣遵旨”
“运期家的人,从未让先皇失望过”沈衍微笑“整顿吏治,辅佐秦将军收复宫都,可能做到?”
殿内众人如听晴天霹雳,运期家的人?那个随先皇出生入死的运期家?传闻只剩下一根独苗,当年随沈衍远赴边关,如今竟然跟着回来了,参加科举入仕估计也是沈衍的命令。本以为秦宁此去是必死,但让有边关十几年征战经验的运期曜随秦宁一同前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汮此时突然放松下来,慢条斯理的整理袖子,这位新帝,当真是有意思至极。
只见运期曜行至秦宁身边,掀袂跪下,一身白衣背脊挺立,如玉温润,礼数周全,“下官拼死,不负皇恩。”
他转头看向秦宁“下官必定辅佐秦将军,收复宫都,歼灭敌军。”
秦宁漏出标准小白兔笑容,甜甜蜜蜜,声音也如蜜糖一般“多谢运期大人”
运期曜也微笑,明明笑容温和没错处,可秦宁觉得他的眼睛锐利如刀,再多看下去,他就会用那把刀,划开她伪装的外层,她转过头,埋头谢恩,俯身瞬间目露杀意,总觉得,这个人,会成为她成事的绊脚石。
运期曜面不改色,心中冷笑一声,沈衍目光垂在两人身上,似在思索。
一阵冷风吹进殿内,风里带着雪里的腥气,众臣仿佛才反应过来,今日之事峰回路转,须得好生琢磨,一时间殿内寂静一片,巡回的风声萦绕殿外,像哭诉哀求,吹的人心烦。
“散吧”沈衍道,他先行离去,众官叩拜。
再次打开门,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
秦宁看着身旁运期曜,眼里充满崇拜,道“早听闻大人名声在外,博古通今,此行还需运期大人多多照拂,小女子不胜感激。”
运期曜作揖道“秦大人赏识,不敢当,”他温柔笑笑,仿佛对着邻家妹妹“到时还需秦大人多多照拂,我一介书生,舞不动百余斤刀剑,听闻秦将军舞刀如切菜,秦大人力壮如牛,佩服。”
秦宁笑容僵在脸上,运期曜不等她回应,先行远去,她冷笑,壮如牛,好。
秦汮走过来,替她披上狐裘,秦宁边向外走遍偏头问“这个运期曜,是何来历。”
秦汮压低声音“景初帝在位之时,运期家族无限荣光,功臣之首,传闻景初帝与运期鹤交好,一度想立他为外姓王,被运期鹤拒绝了,再后来政楚两国战乱不止,运期鹤为保护容音皇后死在了怀河之战上,其妻悲痛欲绝,自刎随夫,两个人只有一个儿子,便是运期曜,从小就是沈衍的伴读。”
秦宁不屑“随夫而去,愚蠢。为男人自裁,更是愚不可及。”秦汮闻此,目光一厉,袖子下拳头暗自捏紧,他提醒:“你别忘了,你的母后,也是为了男子,她也是愚蠢吗?”
秦宁瞟了他一眼,目光肃穆似乎在告诉他逾越了,她微微皱眉,皇家尊贵之气浑然天成,看的秦汮也愣了愣,她道:“我母后的性子,绝不会自裁,她的死我自会查个明白。若是当真像当年那个死去的侍卫所说,伤她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她忽的一笑,摆摆手指头“是一个也不会哦。”她上了马车,向后顺势一躺,“接着说运期曜。”
秦汮皱眉“世人提起运期曜,皆说他温润如玉,举世无双,他虚长沈衍几岁,当年未去边关,在盛京,是数一数二的文采斐然,为人也是彬彬有礼,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看他谈吐处事都没什么错处,怎么看你对他如此反感。”
秦宁不语,直觉,看似有礼貌,其实嘴毒心思坏,像什么呢,她思考,唔,像条白蛇。
秦汮看她不说话了,以为她累了,拍拍她道“别的我不管,你别忘了我们来大政的目的。”他声音提高,突然很激动,:“不只是为了躲陛下和珍贵妃的杀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去,手刃仇敌。”
“我说过,我自有定夺,哥哥还是不要插手了,免得伤了自己。”秦宁起身正襟危坐,眉目娇媚动人,明明是在笑,可那双眼睛里冲出来的煞气,让秦汮下意识回避。
两人一直无话到秦府,秦宁率先下车,伸了个懒腰道眼神迷茫,她吩咐管家道“好累,让人帮我收拾一下,我去睡会儿,”管家看了一眼秦汮,秦汮点头,管家这才领命去了,秦汮冲她笑到“去歇息吧,”秦宁揉了揉眼睛“那就多谢哥哥了。”
她行至自己屋内,眼神瞬间清明,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她的父皇大越皇帝不顾大臣反对,坚持进兵大越皇后母族璇玑国,璇玑国灭,灭国当晚,他在大宴之上,醉了酒,随即便将皇后赐给了外姓康王陈勉疏,皇后受此大辱,婚礼当日,自裁在红轿中。血染长街。灭她母族,羞辱她的母后,她恨她怨,她有一天自会回到大越问个明白。她还记得她五岁无名,她的母后带着她到承天殿前,求陛下赐名,那时也是这么冷的,飘雪的天,她的母后,明明是一国之母,却连承天殿的太监,都瞧不上她,她一身素衣跪在殿前,那声音发抖,凄厉,带着固执,她一遍遍说下去,“求陛下给我儿赐名”,里面不应,她一个接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求陛下给我儿赐名……”
她的泪顺着瘦削的下巴滑下来,落在地面上,温度瞬间被这寒冷的天吞噬,周围又是一片冰冷“陛下,皇子生下不应无名,求陛下给吾儿赐名……”
里面传来一男一女说话声,女子声音婉转动听,两人仿佛是在嬉戏,而她的母后,跪在殿门外,俯身下去,头埋在冰冷的地面上,灵魂埋在尘埃里,她的声音已经嘶哑“求陛下……”
门开了,太监扔出一张纸,落在地上,她的母亲匍匐着过去捡起来,又是重重的磕头“谢陛下,谢陛下。”
她把纸翻过来,上面写着一个字 “余”
越余,越余,多么多余的名字,多么多余的她,多么多余的皇后,她的母后再也忍不住,但也不敢在殿门口大哭,她踉踉跄跄的起身,手里兀自握着那张纸。
秦宁闭上眼,不忍再想,她的母后一生骄傲,热爱生活,热爱花草,坚韧的像春日的柳,那样的皇宫,尔虞我诈,危机四伏,她能坚持下来,能受的住羞辱,承得住悲伤,她每日下学归来,她的母后站在满园烂漫花中,回头望她,目光柔和欣喜。怎么会被一道婚书送走,血染长街。
这绝不是她母后的性格,是谁杀了他,是假装酩酊大醉的越王吗,是受尽独宠想斩草除根的珍贵妃吗,还是怕牵连自身的外姓王爷陈勉疏,她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她要领兵直向大越,铁蹄度过雄关,她要在大殿上,亲口问问她的父皇,为什么这么恨她们母子。恨到要灭她母族,恨到要杀她母后。
她起身,雪停了,她打开窗,让冷意逼自己清醒,秦汮,她的哥哥,也很奇怪,她幼时明明已经习了大越皇族内功心法,至阴内力,可秦汮偏偏要教她璇玑内力,璇玑内功灼热不堪,两种内力在她体内相冲排斥,让她心力交瘁,秦汮为什么非要教她呢,她在大越皇宫受人排挤,也不会有皇家供奉教她大越心法,那她的大越心法,又是跟谁学的呢,她摇摇头,也许有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她亲自去一趟大越,才会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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