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带着绣球上路,秦宁询问绣球要不要骑马,绣球表示不要,她爬的很快,秦宁起初不信,可真跑起来,她的马蹄子甩的飞起,也只是堪堪赶上。
她似乎能感受到两人的马在想什么,马速慢下来,她就说它们累了,要休息,秦宁便下马找水,让马儿休息,马打着响鼻甩头长喘气,她便说可以走了,休息好了,秦宁半信半疑的上马,果真跑的飞快。
歇息的时候,秦宁问她:“你是不是能听见它们说话?”
绣球想了想“听不见,但是好像又能听见。”
说的秦宁一脸懵。
“是感受,”身边男子迎着风道:“富有灵性的事物相互感受,便能明白对方所想。”
绣球似懂非懂点头,她趴在秦宁耳边“阿宁姐,他好像喜欢你。”
秦宁短促的啊了一声,眉头先是皱在一起,很快又舒展开,她眼睛亮闪闪,哈哈大笑道:“不可能的,你感受错了。”
绣球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没错啊,应该就是喜欢才对。
运期曜看她们挤在一起,秦宁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一双晶亮的眸子,灿若繁星,像月牙一样弯起来,她笑的甜,洁白如雪的面上挤出两个狡黠的酒窝。她笑声爽朗,远远的传开。运期曜低下头,也默默勾起了唇角。
“运期,”秦宁叫他,她凑过来“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运期曜淡淡的答“把你龇出来的牙收回去,丑。”
秦宁蹲在水边龇了龇牙,她摸着自己的脸,丑吗?不丑啊,她喃喃道。水里映出的女子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娇美无匹。
她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年少时跟着师傅学摄人,摄人的身法极快,需要身体刚强硬挺,如刀出鞘如箭离弦一般蓄力,一击而中,这门武功本就更适合男子,而且她那时候不知跟谁学的大越皇族内功心法寒魄,已有根基,两门内力一个属火一个属水,恰巧相反,她学摄人就极度痛苦。于是便经常偷懒耍滑。她的师傅便一鞭子一鞭子的抽在她的身上,一遍遍的提醒她要复仇,那时候她每日做梦,都会梦到母后,梦到她血染长街,她的血仿佛小溪流一样,流进护城河里,她就紧盯着护城河,下一秒她的母后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摇晃她的肩膀,眼睛不是眼睛,是两个巨大无比的血窟窿,她嗓子里发出骨头摩擦的声响,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她说:“越余,给我报仇,越余,给我报仇!”
她身上的鲜血就这么染在她的身上,她大汗淋漓的醒过来,都会摸摸自己的身上,会不会摸到一手的母后的血,自此,她最讨厌流血。
她对着溪水发呆,运期曜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在想什么,”他问。
绣球摇摇头:“说不清楚,她很痛苦。”
痛苦吗?为什么。他想,他想了解她,想知道她,想听她说话,而不是安静的在那里,他想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
于是他走过去,张张口,他想安慰,然而出口,他说:“滚起来,该上路了。”
“…………”绣球在他身后,八个爪子急的扣地。
他抿抿唇,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秦宁仰着头,思绪被他拉回来,“死白皮,你急什么?几天没吃过饱饭了,先找吃的再说。”
她大手一挥,站起来,“看什么看,死白皮。”
运期曜呵呵一笑“比不得您,秦将军,”他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袖“一身行头出来是黑的,现在是黑的发亮。”
秦宁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几天摸爬滚打,衣服也不知道被什么猪油浸了似的。
她又看看运期曜,怎么他的还那么白。
“你偷偷换了,什么时候?”
“人净则衣常净”他瞥了她一眼“人脏……”
“死白皮你说清楚。”
“将军心里明白就好,何需多说。”
秦宁气的梗着脖子,运期曜悠闲地负手,风景真好啊美如画,什么东西在他面前味道这么冲,他扇扇“好臭。”
秦宁拔剑,“你死定了,白人。”
两人在争吵,忽略了远处莫名传来的阵阵钟声,也忽略了一直在树下的绣球,突然起身,偏着头,眼神慢慢变得空洞而可怕,她向钟声的方向爬去,身体僵直,速度缓慢,嘴里咿呀咿呀好像在说什么,黑漆漆的瞳孔呆滞向着一个方向。
秦宁拔剑,“呲”的一声,溅起水花一片,全数要落在运期曜身上,谁知刚要落下那水花竟凭空一转,有生命般冲她而来,反而落了秦宁一头一脸。秦宁幸灾乐祸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她面无表情的从水里拔出剑,剑上挂着一条肥鱼,她随手抹了把脸,又闻了闻袖子,妈的真的好臭,想吐。她要洗澡。但是面子上不能输,她举着剑,冷哼一声:“觉得腥,大人就一口别吃。”
然后她趾高气扬的飘过:“绣球!吃鱼。”
没人应她。
“绣球?”
秦宁喃喃道,“去哪了这是。”
运期曜耳朵一动,向着钟声响起的地方,皱了皱眉。
“绣~球~”秦宁扯着嗓子大声喊。空旷的丛林传回她的回声,却无人应她。
秦宁略微有些焦急,她随手抖落几下,那条扑扑腾腾的肥鱼掉在地上,她收回剑,打算去丛林里看看,被运期曜叫住。
“等等。”他看向远处钟声飘来的地方,细听还有人聚在一起呐喊的声音……
秦宁此刻内力尽失,仅凭一身外家功夫自然是听不到这些,她问“怎么了?”
“那边”运期曜指了指,“有钟声,”他顿了顿“听着像是祭祀的声音。”
祭祀?迹族?二人不约而同的想到,这里本就是迹族的族群地,而祭祀时绣球又消失不见,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去看看。”秦宁道。
运期曜点头。
二人翻过一座小山,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不远处的山脚下,离石头也就十丈的距离,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穿的是长的拖地的袍子,头戴金花帽,耳朵上的坠子长长的几乎到了胸前,他们对着中间那老者手中捧着的巨大的盒子,老者身边站着一个手中抱着婴孩的妇人,他唱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调子古怪,让人无端的就想起空空的洞穴,风旋转着吹进,夹杂着嗖嗖声,好似女人在里面凄厉的吟诵。
秦宁听的心烦意乱她塞住耳朵,在人群里扫视一圈,对着运期曜摇了摇头。
绣球不在里面,那她去哪了呢?
运期曜蹲在她斜后方的视野盲点,扬了扬下巴,秦宁探身望过去,眼睛一亮,旁边的小山坡上,绣球正向着人群爬去。
秦宁心下觉得古怪,却也没多想,她轻声喊:“绣球,绣球~”
绣球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味的爬,她的目光里似乎只有不那群祭祀的人,仿佛执念一般,直挺挺的目不斜视的要冲进去。
“母蛛可能在下面。”运期曜道。
“母猪?”秦宁望了望,她压低声音纠正他,“没有猪,只有人。”她话音刚落,就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母蛛?就是让绣球变成这样的那个天下间只此一个的蜘蛛?”
“是,”运期曜道:“她似乎被吸引了,此刻听不见你说话,是因为母蛛发出的信号,让她只能听见母蛛的召唤,快拉住她。”
秦宁向外一扑,一手拉住绣球的后腿,绣球身子被扯住,只是暂时的停了停,随即剩下八只手脚突然加快速度向前,秦宁被她突如其来的发力带的冲下山坡,她一时忘了松手,一人一蛛就这么翻滚着冲进人群。
天是蓝蓝的,白云白白的,摔得秦宁疼疼的,她不知撞了几个人才停下,撞击让她一时间没能起来。她呆滞的躺在地上,天上突然探出几个人的脑袋。吓得她忙坐起来,绣球晃晃脑袋,似乎从梦中突然惊醒,她看着低头审视她的族人,目光闪避,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微微发抖,她惊恐的躲在秦宁身后,四只手紧紧的扒住她。
“阁下是谁,未免太大胆了些,我族正在进行祭祀,阁下闯入,怕是不妥。”为首的老者眯缝着眼,目光扫过她,定在绣球身上。他的脸皱皱巴巴,像是一团被揉过的纸,五官也挤在一起,面上留白处布满皱纹,说不出来的恐怖恶心,他头戴银色高帽,面上罩着半兽半人的面具,身着红色袍子,因为四肢过于瘦小短促,那袍子便长出一大截,他身披彩色流苏大褂,一双靴子靴头翘起。
秦宁直觉来者不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文昌形势危急,她也没工夫耽搁,于是她揉了揉头,诚意道歉:“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她拉着绣球,“再会,再会。”
那老人忽然向前一步,堵住了秦宁的路道:“慢。”他指了指秦宁身后绣球:“你可以走,她要留下。”
秦宁抬眼,准准对上他的眸子,那双眼睛,浑浊,诡异,底色竟显出幽幽的蓝,一只眼皮沉重的耷拉下来,几乎盖住半个眼睛。
秦宁挑眉,目光轻蔑,不退不让,她道:“留下……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非要留下她。”
绣球闻言,抬头看了看秦宁,她因害怕而一直抖动的手慢慢的离开秦宁的腿,目光饱含失望,本以为,她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自己生命的光,可惜终究是转瞬即逝。她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她望着那个老人的脸,眼中充满了躲闪和恨意,是将她拆开又缝补的痛,是逼迫她生吃活剥自己族人的恶,是见她无用便丢弃她要取她性命的苦,是杀她爹娘的血仇。
他佝偻着,干枯的嘴角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饱含厌恶轻视,他道:“污祟之物,还敢出现在我族人面前,若不是她,我族怎会连续十年颗粒无收,族人流离失所,身为圣女,吃了我们那么多供奉,不庇护族人,却带来了灾难,若不杀她,我族难复昔日生活。况且,新的圣女即将降世。”他满意的看了看那妇女怀中婴孩,扭头恶狠狠道:“她必须死!”
“哦。”秦宁扣扣耳朵,漫不经心的道:“说完了?”
她这个态度倒让那老者一愣,秦宁拍拍手,“说完我走了。”她拉拉绣球,“等什么,我们走。”
绣球呆滞住,回头侧过身的女子冲她伸出手,那只手,洁白修长,跟她长期在泥土里爬来爬去的爪子完全不一样,她的手早已变形肮脏,她逆着光,因为一直是男子装扮,她的头发利落的束起,只余细碎胎毛柔软的被风吹起,像春日刚出生的小草嫩芽,在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耀眼而夺目。
是她的救赎,是她的希望,那双伸出的手,突然拖住了她下沉的灵魂。本以为血腥的宿命,被她稳稳地承载起来,她回头冲她笑,漏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她缓缓伸出自己的手,放进她掌心,被她用力握了握,似乎是安慰和鼓励,那只手,温暖,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