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向他,他看向绣球,“这个办法,需要两人都同意才行。”
秦宁疑惑:“你要把绣球的腿,放到大人身上?”
“正是,”烟尘道:“她身体经脉中有蛛丝,只需要在皮肉骨节处上做缝合连接,至于经脉,经脉蛛丝便可以自己附着缠绕。”
“你有多大把握?”
秦宁目光投向他,烟尘,一路跟随她和运期曜,虽无恶意,但是她总觉得这人很奇怪。
“我师承芳草。”
芳草?屋内几人无不吃惊,放眼三国医术最强者,芳草,传闻她只有一个弟子,竟然就是眼前这人。秦宁讶异,她真的很会捡,这一路上随便碰到个人,要么是武功大成者,要么是医术大成者。
“那绣球呢?你若把她多余的腿接至长史大人身上,绣球会如何?”
“她多余的肢干也是由她体内蛛丝连接到了经脉,除去并非难事,我会尽数除去,让她变为正常人。”
烟尘沉默了一下:“只是她这样爬行了多年,她原本的骨骼早已变形,要想恢复正常,需要每日正骨,过程会很痛苦,而且,她可能很难像正常人那样行走……”
秦宁蹲下身,她摸着绣球的头,绣球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出手相助的人,她本不求回报,是秦宁一直劝她出来看看,她不想让她一辈子拘束在那片丛林里,她本该是开朗乐观的。她问道:“你愿意吗,绣球?”
“你能忍受每日正骨的疼痛吗?你愿意将自己的肢干赠予他人吗?你愿意接受可能终生不能在奔跑行走吗?你愿意吗?”
绣球眨眨眼睛,“我愿意,姐姐。”
她呜咽着,说话断断续续,“我好想好想做正常人,我不想别人怕我,不想别人说我是个怪物,我想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让我变成正常人吧姐姐,就算我再也无法走路我也愿意……”
“好,”秦宁道:“别哭了。”
她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先生。”
“将军请起。”烟尘神情淡漠冷素,“不必谢我,家师授我学术之时曾教导我,医者医世人,不分贫富贵贱。”
他拉开长史腿上缠绕的布条,那切断的整整齐齐的伤口显露出来,众人眼光下意识的避开,他抚摸着下巴“伤口处理的不错。”
长史目光感激看向涂皓,“这还要多谢涂先生。”
涂皓挠挠头:“我在当土匪之前,曾是个半吊子大夫,那日我与将军分别后回家,家中双亲早就西去了,我记得将军说要来文昌,便快马加鞭先一步到了。”
“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你姐姐呢?”
“我姐姐随我一同来,如今应该在膳房帮忙。”
“原来如此。”秦宁点头。
“话说完了吗?”烟尘冷冰冰道:“说完了就都出去。”
秦宁拍拍绣球的手“别害怕,这个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
绣球点头。
众人都退出去。
秦宁拉着运期曜走到一边,“拿开你的脏手。”
运期曜拍拍被抓出褶皱的衣袖,“有什么要问的,问。”
秦宁开门见山:“你跟烟尘很熟?”
运期曜道“将军还会关心这种琐碎之事?我以为将军一入文昌会直奔城墙研究如何击退敌军。或是至少也该看看地势图了解一二。将军的重点放的还真是让人欣慰。”
秦宁默然,不告诉她便不告诉,非要出言讽刺她。她气的指了指他那张嘴,做了个撕的动作,转身就走。
运期曜在她身后凉凉道:“走反了将军,”他指了指“方才涂先生走的这边。”
秦宁转过身一步不停的掠过他,脚步匆匆,运期曜在她身后勾唇跟上。
天阴沉沉,雨却迟迟不肯落下,天上乌云密布,到了黄昏,云层后竟散射出一缕金光,那金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照射到城墙上,摇摇欲坠的城墙被涂上一层金黄色的光。那金光越扩越大,铺天盖地的袭向云层,如同神明携金色法器降世,光芒笼罩大地。
秦宁和运期曜登上城墙,守城将军见二人,走上前作礼:“下官公明月,拜见两位大人。”
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眼睛亮亮的“下官接到消息,多谢二位的朋友救我父亲。”
“你父亲?”
公明月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父亲就是你们所说的长史大人,公明华。”
秦宁道:“公明将军,恕我直言,你的父亲,伤口整齐,似乎不像是在战场上受得伤,倒像是……”
“倒像是被人故意切断的,是吗?”公明月略显幼态的的面庞上,浮现了浓重的恨意。
“我们与勰族第二次交锋,我爹被冉纳的弟弟冉建生擒,砍断了双腿,扔在了城墙下。”
他眼中含泪,泪水映出天上夕阳绚烂如画,可他眸中却不是夕阳,是席卷的狂风吞噬而来。
秦宁和运期曜一时都无言。
公明月眼角一滴泪悄然落下,带着他的余温,没在城墙的石壁上。这个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六岁,便随父征战,来到了这有来无回的死城里,来到了这连成年男人都不敢涉足的战场。他是年少的将军,亦是他父亲的儿子,主帅被斩双腿扔在城墙之下,他身为将军,当以此鼓舞士气,共退敌军,以此奇耻大辱,振奋三军。可他是儿子,他只能颤抖着抱起他的父亲,不提耻辱二字,以免伤了他父亲的心。他的父亲不是耻辱,是战士。
这偌大的文昌城,到底有多少辛酸和悲凉,每天重复上演。而夕阳,又什么时候能真正的穿透云层,照射到每个战士的脸上。
秦宁安慰的拍拍他,正色问道“距离上一次勰族来兵多久了?”
“从十一月十五到现在,勰族共计进兵三次,十一月十五日午时,十一月十五日夜,最近的一次是十一月二十四,但是那一次死伤不多,唯一受伤的,只有长史大人公明华。”
他眺望远处候鸟回归,“翼击长空千里不休,做鸟真好啊。”
秦宁道:“将军有此大志,何愁不在天,若如大鹏乘风,就算落于地,又如何呢?”
她道:“事不过三,勰族欺人辱人,也该我们报仇的时候了。”
“如何报?”公明月叹气,“如今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能拿出来应敌的不足两千人。”他摸了摸城墙道:“这已经是文昌的第二道城墙了,我们已无退路。”
“第二道?”秦宁疑惑,向来城墙只有一道,这文昌怎么……
运期曜道:“是长史大人的手笔吧,他应当是在勰族进攻之初就派人筑起这第二道城墙,十一月十五日连战两场,最初的城墙应当早就破了。”
“正是,”公明月道:“从勰族开始有动作,我的父亲便命人修建,但是当时太守大人不信他,我父亲便主动请缨来这文昌城做城主。”
他还记得那天,路的右侧是文昌城百姓出逃,大股大股的向临城冲去,路的左侧他父亲携一万将士,毅然决然的入城,一条路,涵盖了生与死的跨度。他问他:“明月,你可害怕?”
他拍着胸脯,“父亲,我不怕,我还要保护您呢!”
可是他哪里保护住了父亲,哪里保护住他了啊……
秦宁看着眼前的少年露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神色,叹口气,身边运期曜道:“秦将军心里已有主意了?”
秦宁瞟了他一眼,这人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她道:“先下去再说,不知绣球怎么样了。
“烟尘此人,你可以放心。”运期曜道。“他确实是医术高超,师承芳草,文昌现下也没有大夫,烟尘的到来岂不是正好?”
“他出现的太巧。”
“来的巧才是缘分。”
他在城下站定,“秦大人,我们怕是要暂时分别了。”
秦宁沉默,道“大人可是要去临城寻太守大人?”
“文昌箭在弦上,就算太守重心不在此处,也该保证文昌最基本的吃穿用度,但是你看。”他指了指:“士兵的铠甲,兵器。”
秦宁道:“我也在纳闷这个,说是朽戈钝甲也绝不为过。”
“我此次来就是来作为安抚使,职业便是整顿吏治,而秦将军的职业是大退敌军,你我虽是一路,但是终有一别。”
他道:“你的骑兵在路上,估计这两日就会到达。到时候秦将军心中计策便可实行。”
秦宁深深的看他一眼,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涌上心海,不仅仅是不舍,他们一路走来时间虽短,可也算是相依为命,他懂她的想法,尊重她的决定,是最好的同伴和……朋友。他们彼此成全,又相互依靠,她好不容易习惯了身边有他……
“运期,”她轻轻开口,“保重。你我此次分别,怕是现在就是最后一面,你这人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是你我相伴一路,我知你心怀大义绝不亚于我,所以运期,别被自己的心魔困住。”
眼前女子发丝随风飘扬,她眼神诚挚恳切,该怎么告诉她呢,我现在再无心魔,因为你……
他张了张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