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白布搭在养兄脸上,女式的发髻散乱,腻上一层腐香的桂花头油,乌亮异常。一节白臂裸露在外,遍布月季色的淤红。龟公前后将木板抬起来,那只手臂也松松地甩动。
你用药巾捂紧了口鼻,看着龟公将养兄抬远了,腕上隐约还有他最后抓握的触感。
养兄是个长你九岁的老男人。你幼时跟着他过了三两年富贵日子,左右二十位俾男追着你叫小夫人,龙眼大的珍珠用来荡水花,江山绣图的南锦用来铺地毯。每逢宴饮雅会,放出苑中十数绒羽华翠的雄孔雀,第一只开屏的就杀做鸡肉烹。
后来连坐抄家时,你本该被视作财产之一送到结婴馆的。他将你扮作男童模样偷偷带在身边,一起被发卖到了雀楼。他模样俊,最开始做清倌,因为清倌比红倌贵。卖多了就做红倌,因为见过客人多了,再装不了清倌。
同他相依为命时,你名义上是小厮,却没做过什么重活累活。有外人在时你装模作样给他端茶倒水,独处时换他给你揉肩捶腿。他很宝贝你的身子,想让你给他传宗接代。世家公子的最后执念刻进骨子里,他认为由女人肚里生的孩子顺应天地自然,阴阳调和,是要比巫药所结男腹之子高贵清白许多的。
随着成长,你的女子身份越来越瞒不下去。近年来偷摸着清洗癸水的垫帕就很费了养兄一番功夫。于是他凭着俊脸和学来的身段努力卖,终于在上个月攒够了给他赎身,给你补良家女籍的税钱(你在此之前是小黑户)。
养兄一生起伏,竟没来得及去官府就染了花柳病死了。他在咽气前还扣着你的手腕不放,想在阴间仍娶你做媳妇,尽管你明年才及冠。
花柳花柳,寻花问柳,多风雅。他在你眼中非花非柳,是依偎着温热了你近十年的一摊烂肉。
你蒙上药巾,回到和他同住的房间,屋里四处熏着药草祛毒除晦,烟雾激得你泪眼涟涟。你屏住气翻找,他留下的银票珠宝果然已被倌人们瓜分了。他曾经的温言细语萦绕不散,心里微妙的情感战胜了染病的恐惧,在亡者的衣物被褥被焚毁前,你翻出了他压箱底的一件裘袍。
这是他最后能给你的,从今以后,你就要自己谋生路了。
白日的雀楼带着疲乏的清净。你避开练琴的小倌和扫洒的仆役,一路通畅地穿过庭院,走到下人平房。
推开门,秀秀正满头大汗地饮水。见你进来,立刻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两米的大个儿快要杵到屋顶。
“我……我不知道你回……”他别过头去,双手不知何处放,欲要抓取出行的包裹,“我以为你还在照顾爷……你哥哥。你休息,我先出去。”
你拦在他胸前,“人已经没了,皮肉都烂了。我要到乱葬岗陪他躺着吗!”
他不再敢动了,眼中霎时有了许多怜悯。
秀秀和你差不多时间进楼,被分到同一间屋,但你除了养兄和客人办事时躲几个时辰,平时并不真正居住。秀秀有几分夷人血统,小时嫩白娇艳,栗发卷卷,腰身又细又软,很受鸨公关注。谁知进楼后一吃到饱饭,身长就似竹子般噌噌窜,浑身劲肉野牛般鼓起,毛发如四月杂草,除了定期剪短根本无法打理。他骇人的庞大让客人无法施展,鸨公早早放弃了让他挣钱的心思,让他负责采买的工作,毕竟这样两人宽的外观很难被缺斤少两。
自从养兄染病,你不得不搬到此处,和他朝夕相处了大半月。你注意到他寡言迟钝,但生活做事却很细腻,房间整洁干净,桌上不时摆着几块甜糕,壶里永远蓄着温水。你不喜去众人聚集处,他便自觉为你端饭回来。然白日里也不会在你面前转悠,总等你睡下了才无声地回来。
你俩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你上下打量秀秀几次,睫毛很长,双眼像牛犊一样躲闪,和楼中弱柳扶风的男伎不同,身体透着健康的热气;又掂量了他的肌肉,麦色的肌肤微微颤动,细品之下也有几分异域姿色,越看越觉得差强人意。他能随意进出楼中,在外也和许多商人打交道,消息灵通,门路甚广,而且频繁的金钱流动中总能扣出几滴油水吧?
即便你此时不能借他的力摆脱雀楼,但作为暂时的靠山确是合格的。
你眼中本就因疲累有些血丝,此刻又努力挤出些泪水。他愈发无措,你每啜泣一声,他心口便酸涩一分。楼中每日寻死觅活的倌儿不少,但从未有人浪费演技,扑在他这下等粗人胸口哭过:
“秀秀,你我认识多年,虽非情同手足,但也彼此照顾。从前凭着哥哥疼爱,得罪过鸨公。如今哥哥已沒,楼中再无人庇护了,是要遭万人欺的。”
他果然动容了几分,将你虚虚搂住,轻轻拍着你的背安慰:“我力气比你大,我会帮你干活的。”
你并不是废物,平日的杂活再多再脏你都能咬牙做。你的难处必须得坦白给他,否则独自遮掩很快就会暴露。你要同时予他威胁和甜头,这样你才能不被这个一只手就能拧断你脖子的男人掌握。
“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你试探道。他缓缓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在楼里确实和你相处得最多。
“秀秀,如今世上对我最好就是你了。好朋友之间应该保守秘密,对不对?”你追问着,他连连后退,有些怯弱地直视你。你越贴越紧,把他压制在墙上,带着他粗糙厚实的手,从衣后探入,压在你束胸的带子上。
他隔着衣物,什么也看不见,但平日的迟钝的男人却张大双眼,立刻明白了什么。从前那位倌爷奇怪的采买清单和封口费,全部合理了。“我不会对别人说。”他发誓道。
“我真担心你。”你露出忧愁的表情,“你是奴籍子,和我一个女人同住那么久,却没有上报给官府。我被卖掉也好,被关进结婴馆也好,都是我的命……只恐连累你受酷刑。”
“你不会有事的。”他的手还贴在你的后背,没有动一分,但小山似得身体彻底柔软了下来。你埋进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腐败的,甜腻的,灰暗的都在大火中挫骨扬灰。满楼都是苦涩的、洁净的药香,珍珠落水,雀羽飞升,他恍惚从背后环抱你,你回到了很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