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展翅划过天际,红日从翻滚的云层中现身。
撞钟,点香,肃穆。
花质将立香举到头顶,众人随之朝四方各三拜。
三香入炉中,敕度会前的香赞算是礼成了。
不管修界把敕度会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在流元看来无非就是各门子弟在尊主们来之前打一场,来之后打一场罢了。来的都是各门的翘楚,输赢自然代表着各门的实力,亦在乎着各尊主的面子。
“签头颜色一致者,彼此便为对手。”花质还是一如既往的面若寒霜,“不可私换,否则逐出此次敕度会。”
大家都知道,这位涴尘公子是说到做到的主。原来有歪心思的也不敢动了,万一真被逐出去丢得可就是自己修门的脸面,哪敢冒这个险。
人们差不多都跑去抽签了,流元暗喜总算不用只盯着看了。
“装得还挺不错啊,涴尘公子。”见花质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埋头就要走,他加快脚步及时挡在花质面前,“别害怕,他们都忙着呢。”
流元侧头往远处抽签的地方抬了抬下巴,“没空看这。”
“你不去吗?”花质的语气要比方才在众人面前讲话时温柔得多,但依旧板着个脸,应当还是担心被别人看到。
“反正最后肯定剩一个签子,我拿那个就好。”流元双手背到身后,俯首凑到花质眼前,“哪有跟你说话要紧。”
花质的嘴微微张开又合上。
他暗暗咬了咬下唇,努力稳定好自己的神色,开口道:“你我有何可说的?”
这个人突然伸手向他靠近。
要干什么?当众动手动脚?
想起流元昨夜轻浮的举止,花质慌张地欲往后退去。
未料,这个人只是扯起他的衣袖,在手中把玩着,“能说的可多着呢,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你想拿这个威胁我?”他低声问。
“不,我想知道你更多。”
花质一个错愕,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面前的这个人,嘴角的弧度消失了,眼里的阴沉浮现出来,脸上完全没了和善。
但很快,那张脸的主人好像自己也意识到了,又扬起笑容,声音再次爽朗起来:“了解多了我才更好下手嘛!你知道,我贪你的色。”
“我没什么好说的。”
“放心,不问你。”流元松了手,被扯起的衣袖重新垂落,不易察觉的低声快速飘过,“我会自己慢慢发现的。”
“你朋友在等你。”花质注视前方说道。
流元转头看了一眼,勉强算是他玩伴的古潭少主阿木皋正拿着抽好的签子往他们这边望着。
当回过头来时,瞧花质的脸色有了变化,难不成是在庆幸终于可以不用理他了?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吗?”流元语气隐约有几分幽怨。
花质开口想解释些什么,“我……”
“放心,我会帮你保持好你那恶角色的。”流元露齿一笑,转身向阿木皋小跑而去。
我不是。
盯着渐远的背影痴痴看了片刻后,花质才转身离去。
“你可真大胆,怎么和他说上话了?”二人刚离近些,阿木皋就没忍住开了口。
流元佯作不开心,垂头道:“哪是我胆子大啊。是他见我不去抽签,把我叫了过去。”
“他难为你了?”
“倒也没有。”流元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就是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阿木皋掐腰不满道:“这个花质,人家抽不抽签也管?真是事多。”抱怨完,他又安慰似的拍了拍流元的后背,“以后见了他,咱绕着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躲?他流元可不想躲,反而是想多惹惹。
毕竟难得碰见一个这般有趣的人,消遣也好。
“还剩哪个门派没配好对啊?”流元从签筒里取出最后的签子,连看都没看,直接走到记录的那边。
公示栏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的木牌,每个牌子上都写着门派的名字,一个对一个。
“在这!”阿木皋找到尚未留字的地方,“你跟……”
这话还没说完,流元就将“水中天”这三个字写在了“暮雲平”的上方。
不用想也知道,若是派门中的佼佼者对战,那暮云平出面的自当是那个人。
和他打一架也未尝不可,正好可以看看他到底多大本事。
“等等。”阿木皋倏然瞪大眼睛,他也意识到了,“你跟暮云平比试,暮云平里最厉害的不就是花质了吗!”
“怎么办啊,怎么办。”
他的两只手不知道如何安放好,急得来回打转,嘴里不停嘟囔着:“花质看你的眼神我就感觉不对,今日他又找你的麻烦,八成是真看你不顺眼,盯上你了。你要是跟他打,你不就完了吗?不是说你不厉害,是那花质……”
又来了。
“看我的眼神不对?”流元打断他的话。
阿木皋这才停下脚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流元:“就咱们正好碰见离居宫和抛晖殿的人打起来的那次。他训完话要走的时候,眼睛在你身上停留好久呢,你没发现啊?”
当时他们作为现场证人,自然一道被留下问了个前因后果。花质按规矩对打架的两名修者定好责罚后,目光却又移到流元身上,停留着,眼中似有疑惑。
阿木皋生怕也被罚,一步上前挡在他们中间,赶紧解释他们是劝架的。
花质收回眼神,起身,丢下一句:“我知道。”
何止是发现了,还与之对上了。就算花质没有秘密,单冲那双眼睛,也想好好了解他一番。
真是,这么轻易就能把人勾了去。
“我还好奇对手是谁,等了半晌,原来是汝这厮。”
扰人。
流元抬眼看去,朝他走来的这位必然是暮云平的,而且身份想必也不低。虽然他也穿着青灰色的门服,但做工和样子明显不是普通弟子,尤其身后还跟着几个像狗腿的。
“正好,咱们那笔账可以算算了。”
这话让流元眉头微微一皱。他近些年始终和善待人,当面能退步的就退步,未曾罪过谁。
暮云平……
尽管尊主总是带着他去这去那的,可暮云平也就儿时跟着尊主来过一次,那时自己还不知收敛,难不成真是以前得罪的人?
想不起来。
“在下可是曾与这位同参结怨?”流元面带善意,和气地问。
那人斜了流元一眼,冷哼道:“您倒是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就记不得吧,准备好在度台上挨收拾就行。”
“哎!我说你这个人。”阿木皋撸起袖子伸手就将流元拽到身后,“少欺负我们流元好脾气。你打?你行吗?花质不才是你们暮云平最厉害的吗?要打也是他配,你算哪个。”
流元在后面慢慢听着,好像也习惯了。
“来。”那人朝着他身边的小弟一甩头,“告诉他我算哪个。”
“这可是我们尊主的长子,我们暮云平堂堂正正的大公子!”
“暮云平中最厉害的还是当属我们时明少主。”
阿木皋长长“哦”了一声,侧身对流元笑道:“我知道为什么暮尊将门中的事物交予花质这个义子管了。”
流元配合地顺着问:“为什么?”
“本来我都忘了,瞧见他,我才想起来。”阿木皋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让别人听到,“暮尊是实在指不上他这三个孩子。赵时安几乎没露过面,传闻也就身子不好之类的,我不怎么清楚。二儿子太过懦弱,没主见。要说的还得是这大儿子赵时明,尤其蠢笨。”
“你说什么!”
见人急了,阿木皋更提高了音量:“还自诩聪明!”
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这是故意的,赵时明还没蠢到什么也听不出来的地步,脸气得通红:“找揍是不是?”
“打架?来啊。”
随着一声“观南”,褐色雕弓出现在阿木皋手中。
“等等。”流元按住阿木皋要起势的胳膊,盯着也已经剑握在手的赵时明,道:“花涴尘不是有令不准在暮云平生事吗?”
“罚就罚,不打岂不让这夯货以为咱们好欺负。”
流元松开手,道:“也是,反正那花涴尘罚自己门内人总不能比咱这门外人轻吧?也说不过去。”
赵时明闻言一愣,收回敕器,“少拿花涴尘说事。他毕竟拿着尊主令还是我爹的义子,我自是要给他个面子。至于咱们的账……”他一甩袖,“台上走着瞧!”
“你走什么啊,别怂啊。”阿木皋指着赵时明离去的背影吼着。
人走远了,他收起敕器,又无可奈何地看向流元,道:“我知道你不想惹事,可人家都这么明目张胆地叫嚣了。再说,要真有事还有我这个古潭少主挡着呢,你不用怕。”
“若真打起来,又要传到花质耳朵里,还是别给他添麻烦了。”
要是让花质知道,他定是会维护好自己的威严。可据流元目前的了解,依花质那性子,怕是罚完人,他自己心里也得不好受。
阿木皋撇嘴嘟囔:“你就这样,总替别人考虑。麻烦也是他花质麻烦,他暮云平麻烦,又不是你麻烦。”
今日的比试轮不到流元,一整天下来,要说最有看头的也就是离居宫和抛晖殿的那一场。
说有看头,不是说他们会打得精彩,两人的实力谁高谁低不用想就知道,那离居宫可是五大修门之一,抛晖殿哪里及得上。而是这两修门之间本就有些恩恩怨怨,前日抛晖殿弟子还瞧着此次来的离居宫弟子样貌可欺去故意找人家麻烦,未料反让人揍了个半死。
至于恩怨,流元也听阿木皋提起过。抛晖殿的尊主邱昏和离居宫的尊主紫淑本是夫妻,后来二人不合,起了争执,紫淑一气之下带着一众女弟子离开了抛晖殿,不久,离居宫的名号就起来了,自此这个单收女修,那个单收男修,两个修门一直不太对付。
本是胜负已料,谁承想出了变故。离居宫女修突然失了力气,瘫坐在地无法起身,而抛晖殿的那个完全想赢想疯了,示意中止比试的钟声完全没有让他停下要冲对手砸下来的大锤。
幸好,锵地一声巨响,一把长柄大刀挡住了流星锤的攻击。
那粉光宛若一朵花,正中间是颜色最浓的,向四周渐渐散开,将花质和沈绾从前面半罩起来。
流元没忍住低头浅浅一笑,再次抬眼看向度台上的那个人。至于喜欢到这种地步吗?连招数都是带花儿的。
临散场时,涴尘公子又发话说今夜概不许外出,令流元不由猜想难不成又有什么瞒着人的事?
不管有没有,也得去寻花质一趟,去挽回挽回自己在他心里的仪态。毕竟在旁人眼里自己向来都是和颜悦色的,白日竟然当着他的面露了恶相。
真是。
说来也是奇怪,流元也不知道为何每次碰到花质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