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久生

班主简单道了谢,说下次再来戏馆他请客,而后寻了个借口离去,请二人自便。
流元啧啧两声:“小花旦要挨训喽。”
班主把小花旦叫走时的脸色和语气可都吓人得很。
“天色晚了,咱回客栈吧。”话说完却不见花质动静,他问道:“你还想要一探究竟?”
花质面色认真,“他身上妖气如此强,就算不是妖,那八成是叫妖缠上了。”
身边的人没接这茬,只喊饿了。
“……好,先去吃饭。”
夜间。
流元敲响隔壁的屋门,让人同他出去,花质未曾多问一句就随其动身。
原以为这孩子是起夜怕黑,没想到走了这么远,直到一面墙下。
“你这是?”花质着实不解。
“你不是想一探究竟吗?”流元大拇指向后指着那面墙,“这是戏馆后院。你进去凭着妖气找到小花旦,然后把想知道的问个清楚。”
“你想让我越墙而进?”
流元表示没错地点点头。
花质立刻摇头,“太过失礼,非君子所为。”他忽地盯着流元看了须臾,“你日后也要少翻他人墙院。”
直感觉他在教导小孩子这样做是不对的。
“行,我小人。现在是我这个小人逼你的,可以吗?”
“?……!”脚下顿时一空,花质双眼惊慌地放大。
他被人横着抱了起来!!!
呆了,傻了,愣了,四肢跟因惊而微张开的嘴一并忘了动了。
等脑子被移动时带起的凉风砸醒后,已经落了地。
花质连忙从那怀里挣脱下来。
抱得很稳,可他待不稳,脚都被连累得险些站不稳。
有一说一,这孩子力气是真大。
“得,不用找了。”
往流元抬下巴指的方向望去,一人正站在一棵柳树面前出神。
冲从身上散出的妖气来看,白日里扮小花旦的就是他。
“今天我又让人欺负了,班主罚我跪了两个时辰。”小花旦抬头望着那柳树,嘴里嘀咕着,“要是你在,他们哪还能欺负得了我。我想你会出手,可——”
突然小花旦踢了蔓在地面的树根一脚,“老妖怪!不过同你吵了一嘴,就三个多月不见人影。”
“你要是真烦了,真腻歪了,直接说明白啊,我又不跟你一样缠人。”
“生着气走了,走了便不回来了……”声音渐渐哽咽,发恨般地又踢了树根一脚,倏然快步上前,双手环住树身,额头抵在上面,抽抽搭搭起来。
“大晚上的你抱着树哭什么啊?”流元嗤笑问。
小花旦回头一看,抱着树的手瞬间松开,面色惊慌,“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流元耸了下肩,回道:“就刚刚。”
“尚未介绍,在下花涴尘。此次前来,是——”
“你难不成是暮云平的那个涴尘公子?”
花质微愣,“……嗯,正是在下。”
刚回完,就听另一人阴阳怪气地在自己耳边小声嘟囔:“涴尘公子当真是有名哈。”
他看了眼流元,解释说:“这小镇就在暮云平山脚下,有所听闻很正常。”
“原以为长得凶神恶煞的,没想到……”
“嗯?你说什么?”花质没有听清,把小花旦的自言自语当成在同他说话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这句话时,模样还如对待修门中人般严肃,愣把小花旦吓了一跳,立马道:“没、没说什么。我叫李久生,多谢仙君白日相救之恩,不知您今夜来是?”
“你可有遇到过奇怪的人,或者说,异于常人之辈。”
“你们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李久生试探问。
流元打趣道:“别得没听清,就那个什么老妖怪听得真切。”
李久生蹙眉,“所以你们是来收妖的?”
待花质将因妖气而来的事讲清后,李久生连忙说:“没害过人,他没害过人,你们不用收他。”
“还没害过人?”流元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花质:“?”
李久生:“?”
“瞧,不把小花旦害哭了吗?”
“……”
花质问能不能去他住处看看,顺便把他所知道的那个妖怪的事都讲明白,如此是好妖还是坏妖自有判断。
二人跟着李久生到了一间小屋,位置在院里很偏。
开了门,李久生去点亮烛火。
地方很小,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张挂有旧蓝色布帘的木床,一两个放东西的小橱小柜,还有一桌子和两长凳。
花质刚要迈入就被妖气冲了鼻,似是在呵退他。
“怎么了?”流元见他停住脚步。
“没事,妖气好浓。”
李久生走过来,“嗯,他有时会同我一起住,可能就留下了挺多的妖气。但我是凡人,闻不到。”
从唇齿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带有些许遗憾之意。
流元轻捂鼻尖,“也有好重的草药味啊。”他打小就不喜闻这味道。
“我身子骨不强,打小多病,算命的都说我活不过十六岁,说要取名久生才有可能保命。雨不闻,哦,是那老妖怪的名字。他怜我伤痛,整来一些草药,我怕让人发现平添麻烦,就常在屋子里面熬。”
“你身子骨弱?”流元感到不可思议,“看你在台上气力都挺足的啊。”
李久生笑说:“练的练的。”
他二人坐在一张长凳上,李久生沏好茶水坐在身侧另一张,像是担心两位仙君嫌弃,又补充道:“我买不起好茶叶也不懂,但他好品茶,这个是他买的,应该喝着不会太差。”
“确实是好茶。”流元抿了一口,“不过白日明明是你受人欺辱,怎么你班主还罚你?”
“你不是说没听清旁的吗?”李久生轻轻撇嘴。
流元哈哈笑了两声,无奈摇头,“你怎么跟这位涴尘公子一样傻,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花质微微侧头,不是生气,但也没笑模样,很认真地说出“我没有”三字。
“你膝盖跪伤了?”花质方才就注意到李久生的双腿不敢有大动作,似直不得、弯不得。
“班主一罚跪就让跪那碎石子路,小伤,不碍事的。”
花质的手正偷偷靠近那双膝盖,突然一声刻意的咳嗽。他停滞,转头正对上一双责备的眼眸,在凶人。
他明白意思,立刻撤回了手。
“草药味太熏人。”流元笑着解释完后,问:“你可有擦拭的药?”
“有的。”
“嗯,擦上药能好。”
最后这五个字被重重说了出来,像是特意强调给某人听。
李久生回着刚才的问话,道:“我们班主向来都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觉得我老老实实地让今日闹事的客人摸完就算了,怨我没忍住踹了客人将事情闹大。”
“说实话,你们出手帮我,班主也没心存感激。按他的想法客人打我一顿出了气就没事了,你们出手反倒积了怨。”李久生浅浅一笑,“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们的。”
流元哼道:“你挨打又不是他挨打,我们救你又不是救他,谁管他怎么想。”说罢悄悄看了看花质,又催促着:“你还是快讲讲如何与老妖怪认识的吧。”
“其实那天也是我挨班主罚的日子……”
两年前。
李久生当学徒的第三年。
十四岁的李久生初次正式登台,扮的也是小花旦。他紧张得很,昨夜自己对着院中唯一的那棵柳树可是练了又练,方才在台下准备上场时也是反复地练。
刚开始一切都好,临终场了,却乍间掉了链子。
原只是唱早了一小句,但李久生意识到后,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忘记了接下来的唱词。
头左右两侧随心脏的跳动嗡嗡作响,这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也只能听得清这声音。他知道身旁的人在低声给他提示,可他无心聚神去听清,因为就算听清一句唱了出来,后面的似乎照样想不起来。
脸上瞬间泛起的通红虽让妆面遮掩住,但他自己能感觉到烫热。额角胀得难受,泪水跑到眼底,茫然地望着台下看官喝倒彩。
班主从后台赶了上来,连忙给客人们作揖赔礼,台下方得渐渐安静。
还在发怔的李久生被人猛拽了下戏服,紧接着传来低吼:“愣着做什么!道歉啊!”他赶紧随着班主给众人作揖。
啪、啪、啪。
掌声接连响起三次,缓缓有力。
李久生这才稳定心神,定睛看向台下,很快就寻到鼓掌之人。
那人的位置居中,正对戏台。身穿墨绿外衣,拿着一把画有柳枝的折扇,见台上的瞧见他了,他微笑示意。
“他唱得挺好啊。”那人开了口,声音犹如被春风拂过水面,波纹微漾,直在小花旦心里点起圈圈涟漪。
“这位公子说笑了,出了岔子确是我们不对,我这就让他下去挨个儿向诸公赔礼。”班主说着往前推了李久生一下。
那人回道:“我没说笑,他前面确实唱得不错,后面虽有差池但无伤大雅嘛。”
李久生驻足,小心侧身看着班主,似在询问自己还要不要下台。
“那是公子您宽容,这么多客人呢,也得顾及他们不是?被扰了兴致,心里肯定都不痛快,这鄙人是明白的。”
李久生听懂班主的意思,他老老实实走下台,埋着头,慢慢地挪动步子,走到看客们面前。
“对、对不起。”
“对不起。”
……
一声致歉,一个弯腰,话音逐渐走调。
他就一步步移动着,头始终沉沉低着。
“对——”
作揖的手突然碰到了一凉物,止住了这声道歉。
合起的折扇拦在他双手之下,李久生小心抬眼看去,是刚刚为他说话的绿衣公子。
“我可没怪罪,无需与我道歉。”
扇子撤回了,手也缓缓放下,却有阵阵微风擦过灼人的耳侧。
“没事的。”那人轻笑着,轻轻摇动着展开的扇子。
又说话了。
他该回什么?
李久生感觉自己被圈入点点涟漪中,淹没了口鼻。
半天,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嗯”,然后继续去给其余的客人赔礼。
不知怎的,好像没那么慌了。
“对不起。”
手刚拱起,腰刚弯下,倏地,面前的这位看官也将他拦住。
但没有假于外物,而是直接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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