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初不经意

一九七五年春,湖堰县兴山公社梁家山村卫生所。
“怎么甜甜还没醒呢?游大夫,你不是说这伤不要紧吗?”略显尖锐的中年女声骤然响起,跟炮仗似的,又快又急。
“桂芬婶,你别喊了,我不是神医。村里条件简陋,我也是预估病情,”年轻的男声在耐心劝导,甚至怕她着急,又补充道,“梁甜后脑勺肿了个小包,照以往的情况,是没什么大碍的,你放心吧。”
“我家甜甜身子娇着呢,从小都没干过什么重活,难得去挖野菜,还摔下来了。要不是没流血,我早送公社诊所了。”
李桂芬翻了白眼,心急火燎的,还没等游大夫辩解,就指着他的鼻子抢着说:“我家甜甜要是十二点还没醒,我就找大队长告你。年轻后生,办事不牢。当初就不应该同意让你当大队的大夫!”
游大夫脸色发白,听了这段话,真是有苦说不出。
“桂芬婶,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我给梁甜拿药酒按摩,又熬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不能去大队长那乱说!”
游大夫急眼了,他可不想再被村民再参一本,乡下日子够难的了,再批一次,怕是又要回知青院吃苦了。其实在大队卫生所单干也挺好的。
“我说你这知青——”李桂芬咧嘴就要开骂。
“妈!”梁甜垂死病中惊坐起,突然大喊了一声,打断了老母亲的话。
“甜甜你醒啦,脑袋还疼不疼!”李桂芬一个虎扑到简易的行军床上。
她嘴角翘起,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略圆的脸上带着欢喜。
同之前那不讲理的模样相比,像换了个人似的。
“妈,不疼了,嘶——别摸,一摸就疼!你跟游大夫吵架呢?”梁甜被李桂芬摸得小嘴直咧咧,连忙抓住她的胳膊不让碰了。
真是要命,这样的彪悍娘,自己都招架不住啊。
梁甜一个社畜,只不过是周末在家一边敷着黄瓜片吹空调,一边看年代文小说。
没想到这一打盹儿,就睡到了七五年。
错换时空后,接收了同名姑娘的记忆。
梁甜是家里的小棉袄,上头有虎妈猫爸,双胞胎哥哥两个。
没有爷奶,姑姑在兴山公社供销社上班。大伯在县城上班,也就过年回来一下。
关系极好的堂伯梁保山还是梁家山的大队长。
至于外婆家那边,老太太老爷子身体康健,大舅在隔壁的西陇公社肉联厂上班,二舅在西陇公社下边的水车村大队当支书,小舅是水车村大队的手扶拖拉机手。
跟那些年代文女主横向对比一下,梁甜家的日子比其他人好太多。
至于原主为什么会摔下山坡?
还是因为无聊没人陪玩,她就背着小竹篓上山挖野菜,野菜没挖到半斤,脚一滑,后脑勺就肿了个大包。
也不知道原主的魂去哪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只能融入环境,珍惜当下了。
梁甜依旧恍惚着,整理思路。
骂骂咧咧中,李桂芬掏出几张毛票万分不舍地放到了桌子上,割肉一般的心疼。
当转身面对梁甜时,又换上了满脸的笑容。
“甜甜,没事,你没事就好。走,赶紧回家做饭去。”李桂芬主动挽上了梁甜的手,扯着她大阔步走。
出了卫生所的白房子,就进了个院子,笔直的黄土路宽敞,左右各几方小菜地:有的种草药,适宜入药;有的种了土豆、红薯,便于充饥;角落则是些葱姜蒜。
刚出院子,梁甜低着头胡思乱想中,突然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墙。
“什么呀?高知青,你来卫生所做什么?现在可是上工时间!”李桂芬拽不动发呆的女儿时,才发现了眼前跟长竹篙似的高景书,又警觉地把女儿拼命往身后扒拉。
不是李桂芬个人对这些知青有偏见,是全村人都觉得这些知青什么农活都干不好,纯纯浪费粮食。
“对不住!李婶,我已经向大队长请假了,胃不舒服,来买点药。”高景书微微低头,道歉并解释了,没露半点笑意。双手不自觉地捂着左腹。
梁甜抬头乍一看,这高知青不愧姓高,都逼近一米九了。
偏国字脸的两颊凹了下去,看不出曾经的风采,面容淡然,隐约透着灰白。
那一双眼睛沉静,仿佛没有任何波澜。说得难听些,叫死气沉沉。
身上的衣衫破旧,打了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深灰色的布鞋破了几个洞,拿黑布块补得乱糟糟。
整个人瘦得好像披着一层宽敞的灰布,瘦竹竿也不过如此了。
看样子吃了不少苦。
这是她头一次这么认真观察一位男知青。
梁甜站在李桂芬身后歪着脑袋打量,没有恶意。
在原主模糊的印象中,好像这位高景书同志,有点离群索居的意思,不太合群?原来传言并不属实。
与高景书擦肩而过,目送他逐渐走远,心里却不自觉地替这个人担心起来,但愿他能挺过这几年。
高景书目不斜视,往下拉了一把军绿色旧帽子,偏过身体弯腰走进院子,步伐依旧坚定。
刚才李桂芬故意避嫌的动作与几分厌恶的话语,在他心里,只是不痛不痒,宛若过眼烟云,风一吹就散。
不过梁甜这个小姑娘,他有印象。
刚来梁家山时,十三岁的她傻乎乎地给了自己半个红薯。
“竹竿哥哥,你好高啊。我不喜欢吃本地薯,竹竿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消灭掉?”梁甜说话软绵绵的,没有任何杀伤力,一副单纯好骗的模样。
这是高景书在流落他乡后遇到的第一份善意。
高景书仍然记得小姑娘白胖胖的小手握着半只被掰开的白心红薯。
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就这样被掀开了……
高景书继续回忆着,直到被卫生所里游知青的招呼声打断了思绪。
“妈!你真的很爱管闲事啊,高知青又没惹你。”梁甜晃了一把李桂芬的胳膊,感觉李妈好像很瞧不起这些知青。
“甜甜,你是越来越会抬杠了啊,我还不是为你好。他们这些知青,农活都干不好,一个个绣花枕头不中用。”李桂芬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妈!他们都是知识分子,种地也不是他们的专长,你就不要拿偏见去想别人,”梁甜撒娇,“妈,快点回家吧,我饿了~”
梁甜努力回想原主关于那些知青的记忆,发现大概只记得知青小姐姐们那些美丽的丝巾和洁白的劳动手套。
原主本就是个爱打扮又无心学习的懒货,初二辍学以后,就一直在家闲着,挖挖野菜喂喂鸡,想上工就去喂半天猪,简直不要太爽哦。
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哥哥挣工分,不缺她一口饭吃。
打开大门,青砖黑瓦大三间,像是有些年头了。
按着原主的记忆,这套祖屋是爷爷的爷爷从他父亲手上传下来的,幸好后来家里落魄了,爷爷成了贫农,老房子才得以继承,且保存完好。
院子西边靠墙的那方,开辟了一片小菜地,长着包菜、小白菜、韭菜、菠菜各种,还挺丰富。
东边主卧墙根下就是大鸡笼,黑的、褐的鸡四五只,鸡屎满地,真是一派热闹非凡的场景。
前期管的严,一家只能养两只。
现在大队干部对家家户户养五六只鸡的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幸好菜地用破渔网和木栅栏隔开了,否则菜地也要遭殃。
“你扫下院子,我去做饭。”李桂芬瞥见梁甜嘴角一抽,立马抄了个大扫帚放在她手上,拍拍灰就进屋了。
梁甜哭笑不得。
她小时候也在农村长大,只是这时隔多年,又要扫鸡屎,还真有点不适应。
把大门一关,竹编的大扫帚在握,梁甜清扫的架势犹如急风骤雨,把十几个老母鸡加一个大公鸡吓得四处逃窜,啼叫不止。
这一幕如此鲜活,梁甜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她没来由地哈哈笑起来。
“梁甜,你皮又痒了!扫地又不是打架,赶跑了鸡你这个月没零花!”李桂芬几乎是横眉竖起,拿起还在滴水的瓢又从厨房跑出来。
“妈,我知道了。”梁甜吓了一跳,心虚地回应,动作也慢了下来,细致了许多。
她在想,原主是不是把不好的或者无关的记忆片段全部删除了,否则怎么会如此违和呢?
按照事情发展,疼爱的老母亲不是应该让她继续卧床休息吗?
不过比起自家年年离家打工,后来果断与爸爸离婚,并且直到父亲去世也不来看一眼的那个狠心人,眼前这位李桂芬女士才是一位真正的母亲。
梁甜把鸡屎铲了匀在菜地里,然后去厨房帮忙洗菜。
李桂芬稀奇地看了一眼梁甜,“怪事,你居然主动钻厨房来帮忙?”
梁甜蹲在厨房后门的地上,就着木盆里的水,洗净菜叶里的泥浆碎屑,照着往常懒洋洋的口吻,“妈,我都十八了,勤快一点总没错吧?”
“没错没错,起码嫁出去也没那么丢人了。”李桂芬老怀欣慰,轻轻拍着胸脯笑了,继续在灶台上低头切菜。
这时候农家条件简陋,菜也舍不得放油,酱油前两天刚吃完,还没来得及去打。
梁甜杵在身后,看着李妈在外面围起的小土灶上炒,只放小半勺油,小半勺粗盐,菜色绿油油。
梁甜的脸色也跟着变得绿了。
李桂芬很快就炒好了三道菜,分别是清炒小白菜、清炒红薯块、清炒马兰头,都端上了桌,便开始摆饭。
梁家父子三人也准时回来吃饭了。
李桂芬刚开始收拾碗筷,听到梁甜嘟囔下午还去挖野菜,立即跳脚了。
“还挖野菜!明天让你堂姐梁妍带你去玩,不行吗?”李桂芬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眼前这个大姑娘真是不长记性!
“知道了,知道了,我下午不挖了!”梁甜胡乱应了一声便进了房间。
至于大队长的千金梁妍,还真指望不上,她最近天天忙着学做鞋、做衣服,还有做饭,被伯娘指挥得团团转。
梁甜才不想进堂伯家,她怕被伯娘阴阳怪气。毕竟原主是出了名的又懒又馋。
老天爷,她不挖野菜还能干啥?这里又没有手机电脑,能让她一坐一下午,才不要去养猪场喂猪呢。
李桂芬女士每天都勤劳上工,上午撂下锄头就跑大队卫生所,还是因为原主摔了昏迷不醒。
梁甜觉得下午不用被唠叨了心情瞬间变好,双手枕着脑袋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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