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书怔住了,身形稍停了几秒,脸色变得晦暗不明,走到水田的边缘,离路边背竹篓的小姑娘距离只有两三米。
“帮忙?”他疑惑地咀嚼字眼,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要找上自己,这些年统共也没见过几回。
“对呀。高知青,你好,我叫梁甜。”梁甜厚着脸皮打招呼。
高景书低下头,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叫梁甜,歌声也甜。上午才撞见了一回呢。
“是这样的,我最近想学习知识,可是没人愿意教我。只要高知青每天肯抽空一点点时间,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梁甜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刻意双手合十,在他面前睁大眼睛恳求着,杏眼睁得圆溜溜,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高景书悄悄打量了一眼古灵精怪的梁甜,真像一只可爱的猫咪。
不过对她刚才说的话,确实半信半疑。
据说这丫头初二主动辍学后,每年都攒不到十个工,贪玩好吃懒做,倒是个娇养的。
瞧瞧这双白皙的手,不过是挖个草药,就已经红肿了大片。
梁甜她,真的会有恒心学下去吗?
“镇上有初中,你可以继续去读。可惜我水平不到家,教不了。”高景书面对着自来熟的小姑娘,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警惕。
他虽然羡慕她的天真烂漫,却不想做这样的人。
梁甜扁了扁嘴,失落的情绪布满了整张脸,却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小声嘟囔:“果然,还是会被拒绝呢。高知青,我明白了,谢谢你。”
望着梁甜小小只缓慢挪动的背影,高景书莫名地感到心底有些柔软。
她是真的想念书了?
“等等,梁甜。”高景书伸出右手,不知是想捕捉光,还是想抓住她的衣角。
“高知青,你改主意啦!”梁甜蹦着转过身,笑嘻嘻地问高景书。
“我没有教过别人,忘得差不多了,你确定考虑清楚了吗?”高景书先给梁甜打个预防针,希望她不要抱太大希望。
“没关系的,下工以后去我家呀。我两个哥哥都在家,等你一起教呢,报酬少不了,”梁甜高兴得马尾都晃了起来,无比感激地弯腰鞠躬,“您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呀!今晚不见不散!”
梁甜生怕他改了主意,挥挥手立马就跑了。没想到,以退为进这招,高景书还真吃。
望着蝴蝶一般飘然远去的身影,高景书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很快又低下头继续犁地。
傍晚,梁甜捡完了鸡蛋,就剁野菜碎,拌着谷糠,都倒进了鸡食盆,又重新换了一盆水。
家里四位大人一齐下工,披着暮色的湿气,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呵,吓人。
平坦的地面一点脏东西都没有,家鸡都围着盆子吃饭喝水,鸡笼都打扫得干净了。
“甜甜,你在家吗?”李桂芬觉得事情透着古怪。
哪回不是我催一点,她动一点?有时候催都催不动。
“妈,我在烧火呢,咳咳咳……”梁甜在厨房的灶口塞柴火,被烟呛得难受。因为之前是阴雨天,男丁们砍下的柴火也有些潮湿。
梁友庆一个箭步,推开厨房的门,猝不及防见到了花脸猫梁甜,忍不住没良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妹妹扮大花脸了!”
“梁友庆,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梁甜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生气了。
“你快出去吧,我来替你。”梁友庆让梁甜起身,把她退出去,自己占了个小马扎,塞了不少干竹片,三两下就让湿柴火复燃了。
“下午没去挖野菜吧?”李桂芬随口问了一句,也进了厨房,点了油灯放置在高处,准备烧菜。
“没,”梁甜否认了,不过还没等李桂芬缓和神色,又故意补充一句,“去挖草药了。”
“你个作死的秀宝!”李桂芬迈了两步想拧梁甜胳膊,被她下意识躲过去。
梁甜发现这敏捷的身手完全是身体本能,都是李桂芬训练得好。
梁甜扮了个鬼脸,“抓不到我。”
小跑出去,正好遇上了挑水回来的梁保信以及梁友祥兄弟俩。
“天黑别乱跑,后山有野猪和狼,你不知道吗?”梁保信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傻丫头又疯什么?
梁甜追随着老爹将桶里的水倒进了大缸,才悄悄拉着他的衣角,到后门外边小声说: “爸,您是一家之主,我跟您商量个事,好不?”
语气要多卑微有多卑微,完全不像平时大大咧咧、疯疯癫癫的模样,指定没好事。
梁保信右手虚握成拳,捂着嘴巴轻咳了两声,“说吧,什么事。”
“我们请高知青来家里教功课吧,听说他爸是燕山大学的教授,他也高中毕业了,肚子里肯定有不少墨水。”梁甜这会就算压低声音说,也是振振有词,再没有半点商量的样子了。
“你打人家的主意,倒是没有半点亏心。高知青白天上工也不容易。”梁保信咂巴嘴,觉得高知青也不一定会同意。
“所以我让他晚上来啊,最好是来我家吃晚饭,再交些学费。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您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梁甜不等老爹说完话,就邀功似的叭叭说完,还请求夸奖。
“随你开心就好。既然是请老师,就让你两个哥哥再去请一请。”梁保信没说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只是当下就同意了,显然表明了态度。
“桂芬,掏六个鸡蛋给老二,让他们兄弟俩去请高知青来家里吃饭。”梁保信转头就朝李桂芬吩咐了一句,接过她的铲子来炒菜了
“都听到了吧?虽然我是不待见,不过谁让他文化水平高呢,快去快去。”李桂芬从坛子里小心翼翼地掏了六个鸡蛋,放进布袋,递给了跃跃欲试的梁友庆。
“老大,你去知青院,只说答谢他之前帮了忙,所以来家吃顿饭。”李桂芬想着下午听来的小道消息,觉得孩子们有学习的劲头,还是很有前途的。
梁友祥稳重地点点头,跟着欢蹦乱跳的友庆一起出去了。
高景书在破败的房间里,将就着洗了个温水澡,仿佛祛除了白天的疲惫。
刚换好衣服,他在油灯下静静地看书,封面写着《红星照耀中国》,六个大字。
至于白天答应的事,他不敢多想,不想被人说闲话。
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不配当别人的老师,哪怕是私人老师,也不应该。他懂自己的身份。
高景书只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挣工分,年底再给爸妈寄些干货和粮票布票。
西北太苦寒,他们身体还吃得消吗?
他望着暗黄的油灯,神情迷蒙起来。
“高景书,有人找。”程莹莹在院子冷冷淡淡地喊了一句。
“好的,谢谢,马上就来。”高景书这人平时不爱和人打交道,再加上黑五类的身份,很少有人愿意主动跟他搭腔。
傻子才愿意和瘦得骷髅一样落魄的黑五类说话呢。
高景书也乐得清静,本就是不想多开口的人。
他走到大门口,发现了梁家一对双胞胎,顿时有些诧异,“你们是梁甜的哥哥?”
真是特意来请了,他们父母居然同意了?
“高知青,你之前帮了我家一个大忙,我爸妈特别感激,想请你去吃饭,不知道可不可以?”梁友祥瞥了准备张口的友庆一眼,立马抢着把话说敞亮了。
“好……好的,你们等我去收拾一下。”高景书被梁友庆强塞过来的布袋子吓到了。
“家里有好几只鸡呢,这几个鸡蛋不算什么,给高老师您补充点营养。”梁友庆欢喜地把胳膊搭在高景书的肩膀上,小声说话。
“哦,多谢了。”高景书小声嚅嗫,脸庞可疑地红了。
这是头一回接受游知青以外的接济,他觉得自己很不光正。可是他确实很需要这些鸡蛋。
“高知青,快点呀。”梁友庆着急地催促起来,帮着把系带的布袋塞入那破棉袄的怀里。
高景书转身扫了一眼各家门口,看似安静,他低下头脚步匆忙进了自己的单独房间,把门从里边闩上。
书本和鸡蛋都藏在床底下的砖头空隙里,又拿几个木头、破土砖挡着,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的。
知青大院的青砖瓦房是以前大地主的老房子,后来荒置了,正合适安排娇气的知青们住下,要知道这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呢。
“哟,攀上大户了,这回是咱们大队的副队长,下次不会就是大队长了吧?”某个窗户里边忽然响起了刺耳的男高音。
“闷声不响的,真看不出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开口了,只是对乡亲请高景书吃饭这件事比较讶异。
“行了,都是知识分子,什么时候学会乡下人的嚼舌根了?”又是程莹莹那清冷的女声出来打圆场,只是某些话意有所指,带着偏见。
高景书早就习以为常,拍了拍身上的灰,一个劲往门口走去。
“走吧,不要理那些难听的话,他们心理失衡了。”他同想吵架的梁友庆说了一句。
后者跺了跺脚,气愤地回看一眼讨人厌的知青大院,掉头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