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走在乡间的黄泥土路上，梁友庆走在前头，脚步也迈得急些。
梁友祥提着煤油灯走在中间，和自觉殿后的高景书闲聊起来。
“高知青六九年来的吧？一转眼过去好几年了。”梁友祥和和气气地寒暄起来。
“是啊，我十七岁来的梁家山。”高景书忽然被这么一问，恍惚间想起了当年意气风发，说要为国家支援乡下建设贡献力量。
其实，这几年被生活磨砺得不成样子。
从小养尊处优，底子不好，还不如人家半个劳动妇女顶用。
“二十三了？比我们大两岁。”梁友庆忽然歪过头来加入了话题。
“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高大哥。”高景书以前不是不通人事，而是懒得和无关的人打交道，如今人家是刻意交好，自己也不能太端着。
“真的吗？高大哥，我妹说你很厉害，肚子里有很多墨水。”梁友庆又抢着说话。
“倒没有那么夸张，是我爸学识渊博，我还不到他老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高景书打的比方有点像冷笑话。
梁友庆也不再说了，再往下说就是伤心事了。高知青爸爸之前教大学的又怎样，还是被打压到西北受苦去了，真是倒霉。
“到了。”梁友祥在大家的沉默里突然出声。
“我妹肯定等急了，走，先吃饭去！”梁友庆主动扯起高景书的袖子，冲开院子大门。
高景书很尴尬地看着袖子口，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主要是不熟啊。
“妈，饭好了么？”梁友庆进了堂屋，正面迎着从后厨房出来的梁立信，立马变鹌鹑。
“快好了，高知青来了吧？梁甜，快点倒茶！”李桂芬探出个脑袋，瞟了一眼进门的长竹竿，又回去忙碌，也不忘喊女儿去招呼。
虽然她才读到初一就没继续了，但她明事理。来者是客，不得笑着迎接嘛，而且还有事要麻烦对方。
梁甜正在灶口看火发呆，一脸迷茫地瞅着李女士，“妈，做什么？”
“倒茶啊，你不会是睡着了吧？”李桂芬看女儿那副呆样，气笑了。
梁甜到木盆里洗了手，才抓着稀缺物资—保温瓶去了前厅。
从小陶罐里捏了小把茶叶，才倒了大半杯的热水。
“高知青，喝茶。”梁甜把茶杯捧到高景书面前，看着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梁保信对面，感觉有点可爱。
梁甜自然注意到了身旁那冷冷的目光，不用猜就知道是来自梁老爹。于是也赶紧给梁保信的搪瓷杯添了半杯热水，讨好地笑道：“爸，您也喝。”
“你们聊，我去给妈帮忙了。”梁甜化身倒茶小妹，给坐在门边的两个哥哥也添了两杯白开水。
然后放下保温瓶，立马逃遁。
突然感觉有点社死是怎么回事？
“其实是这样的，孩子他妈听说以后可能会恢复高考，梁甜和两个哥哥也想继续上学，可三个孩子一起去初中、高中读的话，学费又有些贵。”梁保信说着说着却欲言又止，把自己的私心交代清楚了。
“所以梁副队长请我吃饭，是想让我教他们知识？”高景书显然是知道的，因为下午梁甜就给打了预防针，可他就是想再确认一遍。
“是。家里养了五六只鸡，梁甜她大舅在公社肉联厂上班，每天伙食带荤，每个月再出三块钱和五张票。高知青，不知道您怎么看？”梁保信跟割肉似的，故意忽略了李桂芬瞪眼珠子努嘴的暗示，拍拍胸脯打了保票。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年头，中学的学费四五块钱，三个娃一学期是十五块，老师是一对多。
在高知青这里，三个娃一年的学费才二十四块，这还是一对三。虽然一天一小时，可高知青老子是大学教授，教大学生的，虎父无犬子啊。
老大从小懂事，要是得了高知青的辅导，凭自己本事考上大学，那可了不得，能让他梁保信吹一辈子。
梁甜托着腮杵在一旁围观，扫了一眼众生相。
李桂芬痛心疾首，拿手捂着脸，是觉得给的报酬太高了。而梁友祥低垂的眼睑里藏着雀跃，显然是希望得到帮助的。梁友庆整个人几乎藏在角落里，满不在乎地拿狗尾巴草杆子掏了掏耳朵。
至于当事人高景书，面瘫脸竟出现了一丝挣扎，闭上了眼睛思考。
怕是在艰难抉择吧。
其实这个年代的乡下，知青当家教，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梁甜也有些怕村里的大嘴巴和红眼病举报，毕竟高景书不是在职的老师，还收学费，更不要提他的特殊身份。
高景书想到在远方受苦的父母，把心一横，还是决定干了。就凭着他们撇去偏见，对自己很信任。
他再睁开眼，面对梁甜凑近的大脸攻击，吓了一跳，脸上几乎出现了裂缝，“梁姑娘要做什么？”
梁甜哈哈大笑，忍不住说了实话，“高知青决定好了吗？我怕你睡着了，刚想吓唬你呢。”
“胡闹什么，去端菜。”梁保信把梁甜扯到一旁，又轻轻推她去后厨。
才一会功夫，李桂芬已经把小白菜端上了桌子。
“可以，我愿意教他们，每晚两小时？”高景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呼出浊气，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教书，确实是他这个书生在乡下唯一的用武之地了。
“一个半小时，两个小伙子接送，怎么样？”梁甜端了盘香葱煎蛋饼出来便抢着回答，生怕这位知青被吓跑路了。
“梁副队长怎么说？”高景书是觉得这丫头胆子忒大，怎么做起父母的主了，所以目光又转向梁保信，询问是否统一了说法。
梁保信点点头，讪讪一笑：“就照她说的，其实我也没指望两个小的……”
这样说来，其实梁保信对孩子的偏见却不小，意思不就是指望老大呗。
梁友祥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鞋面，不露半点痕迹，继续当个透明人。
梁甜和梁友庆撇了撇嘴，异口同声，“哼！”
都怪大哥之前表现太好！
梁甜心想自己上辈子还是个211的文科生，这辈子说什么也要努力克服数理化的恐惧，读理科冲进更好的学校。
高知青又同梁保信说了几句，只是梁甜恍恍惚惚，听得也不真切。
四菜一汤，干部下乡。
梁甜跟着坐下，望着丰盛的菜肴，内心不得不感叹一句，希望高知青三顿都在家里吃才好。
除了小白菜、香葱煎蛋饼，还有肥肉丁炒荠菜碎、青辣椒炒豆豉和番茄鸡蛋汤。
“今天沾了高知青—不，高老师的光，感谢高老师！”梁友庆瞧着菜色，欢喜爬上了脸。
“我梁保信这回以茶代酒，感谢高知青。老二，你在外头可不能乱喊人。”梁保信晓得这傻小子没心没肺，说话有时候不把门。
万一哪天他在外面喊高老师，那私下教课的事能被有心人揪出来，高知青可就惨了。
“知道了，爸，我又不是真没脑子。开吃？”梁友庆一听这声警告，立马半拉着脸，恰巧梁甜在扯他袖子提醒，这才挤出笑来。
“吃吧吃吧，高知青请，粗茶淡饭的，不要嫌弃。”梁保信对老二无可奈何，想起旁边的客人，立即招呼了一声。
高景书嘴角上扬，拿起筷子便去夹菜，“多谢，我不会客气。”
这一家子的相处日常倒是热闹、有趣。
不像从前自己家里，冷冷清清。
从今晚的菜式，就能看到他们的诚意。
高景书低下头认真地嚼着糙米饭，搭配着飘香的鸡蛋饼，真好吃。
这大概是他下乡以来吃过的最好一顿饭了。
高景书眼眶逐渐湿润，喉头也哽咽了。
希望稍后的水平检测，不会太糟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