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一直缠着我?”
陆婧钰换好了睡衣,她盘着腿坐在床上,抱着胳膊看坐在她对面的庆雾里。
庆雾里也换好了睡衣,这回是自己的。她下了班之后回了一趟家,背了一书包的东西再度来到陆婧钰家,显然是有短期居住的打算。
庆雾里的双手环抱住自己屈起的膝盖,下巴垫在膝盖上。她们正在履行之前那个‘问两个问题可以一起睡’的约定。
庆雾里的眼皮耷拉下来,(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陆婧钰都会觉得她像一条可怜的小狗),说:“我怕来不及。”
陆婧钰咽下了接‘我要抱着你?’的冲动,问:“来不及什么?”
“姐姐的生日马上要到了吧?我记得就是年底,十二月七号。”
她忽然岔开话题,但陆婧钰还是点头,说是。
庆雾里又回归了原本的问题:“那时候你就三十六岁了,我怕我有点来不及。”
“我又不是活到三十六岁就死了,你做什么来不及啊?”
庆雾里对着陆婧钰送上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这个笑容难看到陆婧钰看到的第一眼,就认为自己真的会死在三十六岁。这念头一经产生,在陆婧钰的脑子里就是一个惊涛骇浪。她的心一抖,冷汗都差点冒出来。
“等一下,我三十六岁真的会死?”
庆雾里立刻怪叫:“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的吗?!”
陆婧钰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手势:“小声点。”
庆雾里马上降低音量,用气声再度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是啊,我是答应过你啊。”陆婧钰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坐的像一尊佛。她绕回最初的问题:“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庆雾里松开了手,两条腿也盘坐。她摩挲着睡裙的一角,说:“我怕你到三十六岁会死啊。”
陆婧钰想从庆雾里的脸上和字里行间的语气中搜寻到一点玩笑,或者一点认真的意思。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庆雾里把这句话说的干巴巴的,比俄罗斯大列巴还难切开剖析其中的内心。
大概是她爱的人在三十六岁死了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陆婧钰头一次对庆雾里升起怜悯。她摸了摸庆雾里的脑袋,“我不会死哦,你安啦。”
庆雾里在陆婧钰的掌心下露出很灿烂的笑容。可是大约是心里有了怜惜,陆婧钰怎么看她这个笑都觉得是强装的,可怜得很。
这一晚,陆婧钰跌入了梦魇。
梦发生的地点是她的老家。丰城的夏天干燥且炎热,太阳灼烤世间万物,不留一丝阴霾。陆婧钰在梦中变成了十六岁的样子。她走在老家那条每天上学都要走的吉祥路上,行色匆匆,不知道要做什么。
走了一段路,陆婧钰跑起来,脚下的土路没有铺好,黄土扬起来,几乎要挡住她的脸。
“姐姐,救我!姐姐——”是陆婷钰的声音。
梦中的陆婧钰自然跑得更快,甚至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血顺着小腿流下来,但是陆婧钰没有心思管,她只跑向陆婷钰的方向。
“你谁啊?!”陆安辉出乎意料的嗓音发颤,“你你要干啥?!”
黄土飞扬,挡住陆婧钰全部的视线。她使劲睁大眼想去看发生了什么,可眼前只是一片让人绝望的黄色。
“别杀我!别杀我!”陆安辉吓破了胆,陆婧钰听到鞋子在沙地上摩擦的声音,大概是陆安辉在试着逃跑。
明明是很近的距离,所有的声音都近在咫尺。金属器物相碰撞,又传来一道切西瓜似的闷响,女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和另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传过来……陆婧钰猛地睁开眼睛。
昏暗的房间里,物品陈设都还是她熟悉的位置。她现在还在她最熟悉的家,躺在那张她自己挑选的床上。她的身上全是冷汗,睡衣也湿透了。
只是噩梦,只是噩梦。陆婧钰拍着自己的胸脯安慰自己。
身边庆雾里还安稳的睡着,陆婧钰掀开夏凉被,脚尖点到地上,小心翼翼的走出卧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喝完了,陆婧钰没有回卧室。她靠在厨房门上,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有些乏力。
那场梦太真实了,像是那天梦到浅紫色头发的庆雾里一样真实,好像曾经真的发生过,只是再度被她忘记了。
陆婧钰抱着胳膊,透过窗户看见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今晚的月亮是一个古怪的半圆,不知道谁强行把它从当中一刀切开了。
做了噩梦,连月亮都不圆满。陆婧钰叹了一口气,从冰箱里又拿出那瓶被她冰镇了很久,没让庆雾里喝的气泡水。
她把气泡水贴到脸颊上,在细密的刺痛感传来的时候,想起自己在梦里说的唯一一句话。
“谢谢你,季馥郁。”
季馥郁按灭了手上的烟头,又端起盛着酒的广口玻璃杯送到嘴边。电子屏幕的蓝光反射到她的脸上,照出她紧皱的眉毛和抿起的嘴。
手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季馥郁放下了玻璃杯接起电话:“是我,怎么了?”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季馥郁说了声“您说”,紧接着她把椅子推远了一点,离开了面前的电脑,专心听对方的话。
“……嗯,嗯……已经拍到这么多照片了吗?……嗯,您的意思……好,我明白了。我这边完全没问题,可以配合。”
说完这句话,季馥郁的眉头松开了,发出爽朗的笑声:“您太客气了,这么点事情还劳动您打个电话来……嗯,好,我知道了。那祝我们合作愉快……好,合作愉快。”
电话挂断,季馥郁重新看回电脑屏幕,屏幕上的陆婧钰烈焰红唇大波浪,是之前为一个杂志拍摄的九十年代复古风照片。她一边看着屏幕上的陆婧钰,一边重新端起玻璃杯,辛辣的酒味刺激着她的味蕾。
“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季馥郁的尾音带着雀跃。
她伸手合上电脑,决定结束这一晚的加班。
陆婧钰再度回到卧室,庆雾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手上握着手机,眼里没有一丝睡意。
见陆婧钰回来,庆雾里把手机屏幕按亮,转给陆婧钰看,“凌晨三点四十七,你怎么醒了?”她说话的时候听上去还是困困的,鼻音很重。
陆婧钰的眼睛不能适应强光,在看见庆雾里手机屏幕的那一刻陡然眯起来,“渴了,我起来喝个水。”
“哦。”庆雾里放下手机,用力揉了揉眼睛,她重新躺下了,胳膊伸在陆婧钰躺的位置,“那睡觉吧,姐姐。”
陆婧钰看了一眼她的胳膊,在床边坐下后顺手拍掉了她。
“姐姐。”庆雾里揉揉自己根本不疼的胳膊。
“嗯?”陆婧钰躺下了,和庆雾里面对面。
可是庆雾里没有话说了,她盯着陆婧钰的眼睛,不知道想从中看出什么。陆婧钰任由她看了一会儿,她始终没有下文,陆婧钰便有些尴尬的动了动脑袋。
庆雾里的睫毛不长,直直的像是小尖刺一样在她的眼睛周围围了一圈儿。她的瞳仁偏大,颜色很深,看人时会有不自觉的纯粹和天真。
这和陆婧钰记忆中永远镇定自若,仿佛掌握了天下所有事情的庆雾里截然不同。而且她们长得也不甚相似,陆婧钰想要找的庆雾里面部线条更冷傲一些,嘴唇更薄,鼻梁更挺,眼角眉梢都显得锋利。那个庆雾里看人的时候几乎不带感情,总是一眼瞥下来,好像任何人都不值得她放进眼里。她不会动不动笑起来,更不会对人死缠烂打。哪怕是对陆婧钰,那一个庆雾里都保持着紧密又疏离,热情又客套的奇怪态度。如果不是那个庆雾里总是像一个侠女一样主动出现在陆婧钰的生活,又和她说话最多,陆婧钰恐怕也会被庆雾里周身‘生人勿近’的气质震慑的不敢上前。
可是眼前的庆雾里除了长相气质都和陆婧钰要找的庆雾里没有关系,其他的,陆婧钰和庆雾里从前一起做过的事情,眼前的这个庆雾里仿佛都知道,也都在掌握之中。
难道她是那个庆雾里的女儿吗?陆婧钰在心里算过一遍两人的年纪,十九岁生孩子好像有点过早,但也并不是不可能。
可是和庆雾里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像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个女儿呀?而且庆雾里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女儿取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这样她们一起走在街上的时候,如果有人喊‘庆雾里’,那喊得到底是哪一个庆雾里,她们能分得清吗?……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开始跑偏,陆婧钰连忙把自己拉回正轨。
眼前的庆雾里还是没有丝毫睡意的样子。她把胳膊垫到了脑袋下面,看着陆婧钰眼底带上了一些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一时不知道是相信‘两个庆雾里是一个人’好,还是‘眼前的庆雾里是之前认识的庆雾里的女儿’更好。陆婧钰只能无可奈何地喟叹:“庆雾里,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