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凤栖路尽头的一家土菜馆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特殊的,他们经常来的原因就是离他们几人家都很近。最开始只有陆鸣一个人,随后张坤也跟过来,之后多了叶离,再后来又多了个王惊雷。
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靠近窗子的位置。陆鸣一个人的时候也经常坐靠窗的位子,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尽收眼底。有的人独自一人匆忙地走着,像是有很紧急的事要马上赶过去处理;也有的人虽是一个人,却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像是在享受美好的夜晚;有情侣走在路上,卿卿我我;还有家长拉着自己的孩子,满脸担忧,可能又被老师找过去了……然而这些也都是陆鸣的主观臆断,没有人能清楚地猜出他人为什么而哭、为什么而笑,就连别人告诉你的理由,都不一定是真的。
“陆队,你今天是怎么了?”王惊雷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张坤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又给他使了个眼色,王惊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捂嘴。
陆鸣倒是被他逗笑了,心平气和地说:“没怎么,就是有点问题没想明白。”
叶离没有说话,双手捧着茶杯放在嘴边,嘴角微微扬起,目光从窗外移向面前的三个人,然后停在陆鸣所在的方向,“老大,你们学心理的是不是都会察言观色,都很厉害的那种?”
还没等到陆鸣开口,张坤便迫不及待道,“哎呀,咱学心理的又不是学读心术的。”
叶离没有管他,继续说,“你看,马路对面的草坪上坐着一个老人,他看起来好无助。”
陆鸣看向马路对面,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坐在草坪上,双手放在两膝盖之间,目光散漫,不知在看向哪个方向。他继而收回目光,转向叶离,突然感觉叶离的眼睛里似乎有团迷雾,让人难以窥透她的内心。
叶离看着草坪对面的老人,自言自语道:“他或许是在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了。”
王惊雷好像听见了什么“不会回来”,问叶离,“叶子姐,你刚才说什么不会回来了?”
“啊?没说什么呀!”叶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出神,向王惊雷微微一笑。
叶离是比王惊雷小一点的,但是她来市局的时间比王惊雷早,所以王惊雷就喊她“叶子姐”。
张坤在任何地方起的作用都是调节气氛,“我说各位,都结案了,各位怎么都没表现出一点愉悦的心情呢?不会都被陆鸣传染了吧?”
“张大爷您说笑了。”陆鸣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张坤只好忍着,有时他在想自己是怎么忍了陆鸣这么多年的。“大家,要不要喝点酒助助兴?”
“张大爷您说笑了。”叶离模仿陆鸣,对张坤说。
“明天还得上班,工作期间不能喝酒。”王惊雷也补了一刀。
“……”张坤狠狠地瞪了三人,“行吧,在座各位都是大爷,我是孙子。”
“别,孙子客气了。”陆鸣毫不客气地摸了摸他的头。
“妖怪,快还我爷爷……”张坤捏起嗓子,大叫起来。
叶离和王惊雷被逗得咯咯直笑。
与此同时,邻桌的人投来几对鄙夷的目光。叶离看到了,向他们点了点头,说了句抱歉,之后拍了张坤一下,“张副队,您小点声,都吵着隔壁了。”
这群青年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值得一提的是,陆鸣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不知不觉。像是冰冻住的鲜花,现在外面这层冰在慢慢融化。
散伙之后,各回各家,虽然张坤提议先把叶离送回去,但是被无情地拒绝了,理由是这里离家很近,慢慢晃悠回去,感受独处的美妙。张坤也只好闭嘴。
次日,物证科传来消息,作案工具已经带回,经鉴定什么仅有徐慧的指纹,绳子上有少许皮肤,提取的DNA对比,属于死者陈好来。
相关证据已经提交检察院,徐慧也被转移到拘留所。临走时,陆鸣去看了她一眼,跟她说了句保重。但是陆鸣很清楚,保重是不太可能的了。
在他人看来,一切都结束了。其实这就够了,还执着什么呢?
可偏偏陆鸣不是他人,他很清楚,这一切太过简单,简单到不合逻辑,而不合逻辑的事物就是错的。与其说是破案,不如说这是一股力量送给他的结果。
周末,陆鸣借着难得清闲的时间去拜访了他的老师——章锦程,是进了市局以后,去刑警学院进修犯罪心理学的老师。这位章老师很有意思,虽是教犯罪心理学的,但是他在给学生上的第一节课,就把犯罪心理学乱批判了一通,随后又话锋一转,“虽然本人十分不赞成这门学科,但不代表我会轻易让你们过,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们要好好学。”学生们经常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陆鸣在学校的时候,很喜欢和章老师探讨逻辑和心理的联系与区别。
陆鸣来到他家楼下,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章锦程就从阳台探出头去,朝下喊:“傻小子,愣在那干什么?”
“哎,来了。”陆鸣被这位老顽童老师吓了一跳,赶紧跑上楼去。
章锦程家在六楼,陆鸣跑上去有点小喘息,进门歇了一小会,才缓过来。师娘给他倒了杯水后,很知趣地出门了,显然师娘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
由于案件细节不能透露,陆鸣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困惑他的地方。章锦程眯眼微笑地看着他,心想,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当时那个做事“一竹竿打到底”的陆鸣。在现在这样追逐功名的世界,这样的人所剩不多了。
“老师,想问你一个多年前的案子,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哦?”章锦程瞳孔微缩。
“十一年前,何永林”
何永林三个字刚从陆鸣口中蹦出来,章锦程就打断了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陆鸣啊,十几年前的事老师都忘得差不多了,你知道带这一届又一届学生很伤脑细胞的。”
陆鸣皱起眉头,章锦程没看他,继续说,“你的困惑我也大概了解了,有的时候可能就是自己想多了,你这孩子到现在还这么敏感。”
章锦程让陆鸣留下来吃饭,陆鸣婉拒了。之后陆鸣随便问了几句家常,就告辞离开。临走时,看了老师几秒,老师的面容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章锦程从阳台往下看陆鸣的背影越来越远,眼睛越眯越小。
陆鸣在回家的途中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章老师打断他的话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呢?
如果是故意的,可这一连串的动作语言没有丝毫漏洞,一切似乎理所应当;如果说是偶然的,为什么又刚好那么巧,偏偏就在那个点。陆鸣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想法也只能在自己的脑子里转圈,该和谁去说这些呢?张坤?叶离?又或是李局?好像都不合适,他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倾诉。他能够想象得到,在跟别人说这些想法时对方的表情和回答,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点点头或是说“陆队,你这是怎么了?”
陆鸣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心烦,也不管不顾旁边有没有人,不时地挠挠头,前面有颗小石子就上去一脚踹飞。活像是一个傻子。走过的路人偏头看他一眼,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转正走了。
陆鸣啊陆鸣,你这是经历了些什么大风大浪啊?明明没什么的。
“妈妈,我想吃那个。”一个稚嫩的男童声从身旁传来。
“宝贝,这个不卫生,妈妈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好吗?”一个女人蹲下身抚摸着男孩的脸,一脸幸福地看着孩子笑着。
“妈妈,那我要吃南瓜饼。”男孩边说边摆着头。
“好!”女人拉着男孩的手,慢慢地走着。
这一大一小的背影,手拉着手在阳光下的影子,看起来多幸福啊!
陆鸣显然是被他俩吸引了,坐在绿化旁的石凳上,目送这一对母子离开,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网膜上。
二十年前,陆鸣正如这男孩一般大,家里很穷,父亲是当地小学的一个老师,拿着微弱的工资,母亲身体抱恙,能干的活顶多是种种菜。有一次,同龄的小朋友拿着水果糖来诱惑他,他一声不吭地跑回了家,就看见妈妈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这次回家他低着头不说话,妈妈也没说话,把他拉到锅边,揭开锅盖,一锅金黄色的南瓜饼映入眼帘。不知道是出于何种情感,陆鸣当场哇哇大哭,妈妈拿了一个南瓜饼放在他手上,他一边啃一边抹眼泪一边擤鼻涕。妈妈就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他,伸手擦去他鼻子下面的鼻涕和嘴边的饼渍。可他当时并不知道,有南瓜饼吃的日子不多了,这样有妈妈在身边陪伴的日子也不多了。
三年后,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爸爸要送妈妈去医治,离市县的大医院很远,家里又没钱,妈妈死活不肯去。陆鸣不知所措,他跪下来哭着求妈妈去医院,可妈妈面对他一直都是微笑的,就连说“不”也都是微笑着的,尽管陆鸣泪如雨下、哭到快要窒息,她也还是微笑。她时常告诉陆鸣,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都要笑,如果做不到,至少不要哭。
在之后的两年,妈妈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可她也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陆鸣渐渐地也不哭了,不过他也不笑。一天傍晚陆鸣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拖着虚弱的身躯倚靠在门边,向陆鸣回家的方向眺望,直到一个小小的身躯越来越近。陆鸣看见后,急忙跑过去扶住妈妈,妈妈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但手指的方向是指着厨房。陆鸣跑向厨房,揭开锅盖,一锅金黄色的南瓜饼……陆鸣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像是没有了堤坝阻拦的河水一样往外冲出,他抱着妈妈,妈妈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脸颊,妈妈掌心的温度越来越弱。
那天夜里,妈妈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脸上血色全无,一动不动地躺着,尽管陆鸣叫得再声嘶力竭,她也听不见了。她惨白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看到这里,陆鸣渐渐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哭了,之后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细细想来,妈妈这一生再平庸不过,可同时也再伟大不过了。她没读过书,没有文化,也没有多好看的面容,可她笑着面对了各种起起落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陆鸣的父亲守在一旁,握着她冰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父子二人相视坐了一夜,谁都没说话,谁也都没再哭泣。
那年陆鸣才十岁,转眼过了十五年,表盘上的时针不知转了多少圈,枯枝长出新芽。
小草露青又枯黄归于尘土。
笑只是一个表情,并不是真的快乐。与其以假面视人,不如一开始就收回流露于表的喜怒哀乐。
当天徐慧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陆鸣那时在想,自己要是还能再喊一声妈妈,就好了……
手机铃声突然想起,将陆鸣又拉回现在。张坤打来的电话。
“老陆,你可终于接电话了,发信息不回,电话又不接,我差点以为你……”
“差点以为我怎么了?”陆鸣不屑道。
“老陆,你狼心狗肺啊!”张坤被陆鸣不屑一顾的反应气得不轻。
“哎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陆鸣也为自己的话感到难为情,又想到这小子打电话过来肯定有什么事,“你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中秋节前一天是什么日子吗?”张坤迫不及待道。
“中秋节前一天?”陆鸣皱起眉,“那天不是徐慧报案发现陈好来死了的日子吗?”
“陆警官,你脑子里只有案子吗?”
“……”陆鸣挠挠头,愣是没想到是什么日子。
“那天是叶离的生日啊!我们都在忙着调查案件,都忘了她生日,她自己也不说,真是的。”张坤一副感到惋惜的表情。
陆鸣楞了一下,本来还计划着,帮叶离过个在市局的第一个生日,这姑娘也挺可怜的——没爹没娘,想来从小到大也没人帮她过生日。可这都被死鬼陈好来耽搁了。想想实在不应该。
“所以,有什么想法吗?”电话那头的张坤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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