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晚上六点开始,肖清诺就一直等在星乐咖啡馆,左右不见人影,几小时后独自一人离开了。
偏偏这时候风吹得烈,肖清诺膝盖内阵阵隐痛。
他忽然觉得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前狼后虎。好好想想小离到底是为了什么?就那么一点执念吗?值得吗?
小离总是喜欢一条路走到黑,可偏偏自己又愿意为她扫除路障。自己这又是为了什么?说到底不还是为了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执着吗?
想到这里,肖清诺自嘲地一笑。
次日,收到老伯寄来的快件。那天洪定中打招呼的那位,的确是政法委书记——卫平。
卫平在业内的评价很高,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存在,几乎金市所有学法的都以他为榜样。
这样评价极高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仰卧云端”那种地方?
国家公务员怎么会和一个企业总裁扯到了一起?
总之,此人一定不像评价的那样。肖清诺舒展不开的眉头,又紧锁了一层。而现在自己手上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就是郭力宣。
郭力宣年龄上深而带来的胆小怕事,这才帮了肖清诺一把。这样看来,完全是靠天意行事。想到这里,他心里猛地一颤,越来越觉得后怕。
肖清诺咽了一大口黑咖啡,苦到了胃里,仿佛才能让他更加理性清醒,“喂,郭总,考虑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郭力宣有气无力,嗓音都有点哑了:“肖总,考虑好了,今晚见个面吧。”
“好。”肖清诺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很没底,考虑好了到底是成还是不成?他毕竟与洪定中共事多年,行为方式耳濡目染,会被简单的几句话策反了吗?
午后,淡黄的阳光懒懒散散地肆意照着大地,可惜照不进吴奇所在的拘留所。吴奇叹了口气道:我图个什么啊?唉……
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光照亮了半边天空,肖清诺如约而至。这次他可不能摆着架子迟到了,不过郭力宣可能也不在乎那一点面子了。
进门的那一瞬间,肖清诺眼皮突然跳了一下。随着服务员关门声的落下,他的心猛地上升了一截。
郭力宣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子的方向,可是暗红色的窗帘把里外隔档得紧紧的,他在看再庸俗不过窗帘吗?
肖清诺轻咳了一声,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郭总?”
郭力宣回过头了,面色有些泛黄,借着惨黄的灯光,他头上多出来的白发愈发凸显出来,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肖清诺心里一顿:这才一天不见,对方怎么会老了这么多?
郭力宣有气无力地道:“肖总,来了啊。”
肖清诺“嗯”了一声,道:“郭总,现在是怎么想的?”
肖清诺刚准备坐到郭力宣旁边,只见他拉拢着眼皮,手慢慢地伸进旁边包里,之后手便放在包里不出来了。
“郭总?”肖清诺扫了一眼他手所在的包,随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忽然肖清诺的眼被一阵刺眼的光闪了一下,整个人本能地往后一退,只见郭力宣手中紧握一把匕首,径直地朝他刺过来。
肖清诺往旁边躲开的同时,一只手往旁边用力地一抓,紧紧地抓住了郭力宣拿匕首的那只手,稍一用力上抬,他手中的匕首便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肖清诺顺手把他这只手往后一按,郭力宣被反按在桌子上。想要挣扎开来,可惜是徒劳。
郭力宣咬着牙,嗓子里穿出几声闷哼,不再挣扎了。
肖清诺一只手反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他面向桌子的脸掰向自己。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郭总,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郭力宣紧闭着眼睛,过了半晌,还是一声不吭。
肖清诺把匕首像旁边踢了踢,渐渐松开了控制着郭力宣的那只手。
郭力宣丢了魂似的,慢慢地坐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领。忽然目光似刀地看向肖清诺,“你……”
“我?”肖清诺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郭总,天地良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以你为榜样,我行得正坐得端,摸着良心说,没做过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怎么郭总竟然想要杀我?”
郭力宣撑着额头,还是没有吭声。
肖清诺语气渐渐变得锋利,又有一些调侃,“郭力宣,你郭氏今天的状况跟我没什么关系,如果你身正,我也抓不住你的把柄,这是内因其一;其二,你和洪定中与虎谋皮,他什么人你不清楚?他最近在忙什么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郭力宣有了点表情,半信不信地看向肖清诺,慢慢地低下头,哽咽道:“肖总……我,一时冲昏了头。”
肖清诺慢慢靠近他,倒是一点不怕,刚才的几下动作他已经知道了对方几斤几两。“郭总,你有时间不如去养养身体。话说回来,这就是你考虑好的结果,就算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你能走得出去吗?郭氏还能在金市立足吗?你的妻儿父母还有安宁的生活吗?你真是老糊涂了啊?”
郭力宣浑身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脑门一热。”
肖清诺嘴上不答,心里嘲讽道:你信你自己说的吗?不过,说不定真被鬼缠上了,不然怎么这么萎靡不振的。
郭力宣咬了咬牙,手又伸进了包里,肖清诺条件反射地往后轻挪了一小步,心想:他该不会还有刀吧?
只见他拿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了。递到肖清诺面前,肖清诺扫了一眼,没接,笑道:“郭总,这上面该不会有毒吧?”
郭力宣哭笑不得,“肖总,我都拿过了,有毒也是我先死。这上面有你要的。”
肖清诺心里一紧,刚才拿刀刺向他,现在又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了。这是要唱哪一出?
见到肖清诺的迟疑,郭力宣把笔记本放到了一边,面色焦虑地道:“这是我和他共同部分的,还希望肖总用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不过,这也只是近二十年的,至于二十年前有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肖清诺慵懒地说道:“那么久的事我也懒得管,有这就够了。”
说完便将笔记本收了起来。
郭力宣很是为难地说:“肖总,我老了,也累了,只想过个平平静静的晚年,要是做不到,希望肖总能给我家那不学无术的儿子留口饭。”
肖清诺指了指地上:“郭总,那把刀还在地上呢。”
郭力宣突然跪下来了,“肖总,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真要把我逼向绝路吗?”
“唔……”肖清诺云淡风轻地笑着说道,“没有没有,我也是要做点好事给自己积积德,郭总还是保重好身体,现在乖乖地听话就没事了。”
郭力宣松了口气,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算是比较仁慈了,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郭力宣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肖清诺问他知不知道洪定中最近在忙什么,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抵不住好奇心,试探地问道:“洪定中最近在干什么?”
肖清诺本来是随口试探一下他有没有参与,这样看来他的确是不知情的。“你知道卫平吗?”
郭力宣瞪大了眼,“政法委书记卫平?”
肖清诺微微点了点头。
“哼,”郭力宣冷笑了一声,“现在才知道,当时洪定中干什么都不怕,我只知道他上面有人,没想到……”
肖清诺:“所以郭总,要选对方向。”心里却使劲地嘲笑了他一下:只能怪你蠢。
无视郭力宣的反应,肖清诺戴上手套,捡起地上那把匕首,转身道:“郭总保重吧,这把匕首我就带走了。”
肖清诺到现在还没弄懂姓郭的为什么要先动手,后面就把东西乖乖地拿出来了,说不定那蠢货自己都不知道。
回到家中,没有立马看笔记本,而是想到了吴奇,越想越觉得内疚,明明人家什么也没做。
翻开笔记本,上面深蓝色的笔迹,一串串数字让人心头一颤。
三十年前,郭、洪二集团刚成立不久,还只是一个资产很少的小公司,只能勉强维持公司运转,有时还维持不了。之后渐渐地发展,直到有一天“一飞冲天”。
在这期间,他们勤勤恳恳地工作是完全不可能的。之后他们参与了一个“有钱途”的活动——帮一个犯罪组织洗钱。这个犯罪组织的注意活动:先是将妇女拐骗过来,送到“仰卧云端”,供给有钱人,从这些富人手里获得一大笔钱,之后再把这些妇女贩卖到男人娶不到老婆的穷地方。
而郭、洪二人在其他地方注册空壳公司,相互交易,进而转移这些脏钱,他们自己就从这里面获得提成。这个提成是极有诱惑力的,否则他们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肖清诺当时在想,那些家里女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家里人都不报警吗?直到卫平的出现,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卫平当时也还年轻,手上没有多大权力,但他的父亲卫良当时正是政法委书记,想必他也脱不了干系。不过卫良死了多年,再纠结他的过错没有多大意义。
十一年前,这个犯罪组织被警方一锅端了,当时主要经手这个案件的刑警就是肖策——肖清诺的养父。
肖策和李局当时分别是刑侦队的征服队长,共同负责这个案件。只不过,歹徒首领被当场击毙,肖策却在这个案子中因公殉职了,而李局因这个案子成功地升官发财。
肖策短暂而绚烂的一生没有结婚,无儿无女。肖清诺15岁那年遇到肖策,在孤儿院里,两人特别投缘。肖策自己又没孩子,就想收养一个。而肖清诺已经过了14周岁,不满足法定收养年龄,肖策也没办法成为他法定上的养父。但这并不影响他把肖清诺当亲儿子养,也不影响肖清诺把他当亲生父亲看待。
肖策殉职那天,肖清诺刚过19岁生日,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噩耗。前一天陪他过了生日,一个完完整整的人,第二天便是满身血迹的尸体了,再后来只剩下一小捧骨灰。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说会笑,有身体的温热,死后变成了一把冰冷的骨灰,那副无畏的模样,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肖清诺看着这串扎心的数字,肖策那张苍老的脸、满是伤痕血迹的脸历历在目。
肖清诺本来心智成熟得就比较早,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当自己来之不易的几年幸福的时光骤然碎裂之后,他变得越来越冷静和理性,也更加心狠手辣。
老伯是肖策的线人,潜进这犯罪组织数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这个犯罪组织被正法了,功劳簿上能有自己的名字。后来的确这个小愿望实现了,可他完全感觉不到喜悦,因为肖策死了。他开始思考自己干这一行的意义,就算现在顶着功劳回到局里,穿上那套看似很酷的警服,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像肖策那样死在歹徒手里,最后只剩一捧骨灰和一个烈士头衔吗?无子无女,收养了一个孩子,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吗?
他越想越觉得没有意义,索性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后辞了职,隐姓埋名,对外就说他也因公殉职了。
老伯当时还尚未成家,肖策丢下了一个孩子他不能不管,于是就把肖清诺当自己的孩子养着。他的身份没有对外公开,便借着组织里残余的一点势力给肖清诺铺了路。肖清诺也着实争气,那一套心狠手辣、果断坚决的行事方式让他颇为惊叹。有时他去给肖策上坟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肖策知道他养的小狐狸其实是只狼,他会怎么办呢?但是肖清诺从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这一点,他又很钦佩。在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形成的重要几年里,经历了那样的大风大浪,还能保持自己骨子里的正义,他是怎么做到的?
肖清诺仅有一张和肖策的合照,后来给他安葬了。现在那张脸唯一存在的地方,就是一张冰冰凉凉的遗照。
忽然想到自己当年接到消息后,跑去局里,指着鼻子问当时的刑侦副队长李建胜,也就是现在的李局,“你和我爸一起去的,为什么他死了,你一点事都没有?”
李建胜一脸悲伤地告诉他,当时歹徒手上有人质,肖策怕很勇敢,只身一人去和歹徒谈判,却没有意识到歹徒穷途末路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说完还不忘骂自己两句,说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拦住他。
肖清诺想到他那副表情,用兔死狐悲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时过境迁的事,肖清诺不愿再想,但是又很不甘心。
肖策用生命换来的东西,本以为那个组织就此完结了,没想到的是,大树一倒小树长起来了。
当年帮忙事后洗钱的郭、洪二集团成功地代替了那个死去的组织。
肖清诺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个笔记本,这几十年的事在脑海中慢慢地串联起来。
是时候该见见老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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