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鸣本打算再去问徐慧一点东西,无奈,天有不测风云。
张坤急急忙忙地没喘一口气,“老陆,师母病倒了。”
陆鸣脸色瞬间煞白,与张坤那张红到耳根和脖子的脸形成了强烈对比。
张坤喘了几口气,道:“刚才老顽童打电话过来的,他说师母在医院念叨我们。”
陆鸣强忍着沉重的呼吸,“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市人民医院吗?”
张坤:“对。”
一路狂飙,终于赶到了金市第一人民医院,坐在副驾驶的张坤胃里已经翻江倒海,下车后腿一软差点倒地,“老陆,你这是玩命啊!”
陆鸣没理他,拉着他的胳膊就往里走。医院里面人很多,有健全的正常人,还有穿着拄拐的病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有母亲拉着的儿童。两人在人群中穿梭的同时,还要注意不要撞到其他人,这是项技术活。
病房里,姜敏躺在病床上,口鼻上带着氧气罩。比起元旦那晚,看上去又消瘦了不少,脸颊几乎只有一层皮包裹着,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像白蜡烛一样的惨白。
章锦程坐在病床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敏,心里酸甜苦辣交杂在一起,看到陆鸣和张坤,竟一时语塞,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好久。
陆鸣走上前去,站在章锦程旁边,小声地问道:“师母她怎么了?”
张坤也走到病床另一侧,忍不住心生同情。
章锦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咳嗽好长时间了,她一直说是小病,不愿意来医院检查,直到前两天,咳出血了……”
章锦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压根听不见了。
张坤:“师母她,医生怎么说的?”
章锦程双手紧握抵在额头前,慢慢地吐出几个字,“肺癌晚期。”
肺癌晚期……
这四个字像是一个沉重的石锤从高处狠狠地砸向地面,把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这个窟窿就是陆鸣和张坤此时的心。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
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的死亡之后,说什么都显得冗长多余。
“刚才她醒着的一会,念叨着要见你们俩,”章锦程看了眼他们,叹了口气,“我这才打电话把你俩叫来了,要是耽误了你们的时间,还望见谅了。”
陆鸣:“老师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也没有那么忙的。”
不知怎么的,张坤越来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禁想象起师母年轻的时候,那时候风华正茂,一定没想到多少年后,自己会躺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吧,身边连个孩子都没有。
张坤看着姜敏蜡黄的脸,问道:“芷茗师姐什么时候回来?”
陆鸣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张坤,继而转向章锦程。
章锦程半天没吭声,大概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来一会儿,随便忽悠了一句,“她暂时回不来。”
张坤没想到等了半天就等出了这么个答案,一时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吼道:“我就不明白了,芷茗师姐到底在忙什么啊?病床上躺着的是她章芷茗的亲妈!还有什么比亲妈更重要吗?”
“你小声点,叫什么叫?”陆鸣连忙绕过去,把他向后拉了一把。
章锦程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吓得不轻,半天没动一下,除了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姜敏的手。
姜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挣脱了章锦程的手,试图坐起来,然而疼痛让她失败了。
见此情形,三人连忙围了过去。
“没多大事,这也活了大半辈子了。”姜敏勉强挤出一个苦笑,试图安慰他们,但是这话一出口,就更让人心酸了。这才活了大半辈子,还有小半辈子呢?
“老章啊,我也想芷茗了。”姜敏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她一定是听到刚才张坤的话了,眼神落在张坤身上一小会。
姜敏那微弱的声音,就像针一样刺在章锦程的心头,几不可闻地道:“你忘了?芷茗她回不来了。”
陆鸣和张坤自然是没听见这句话,他们只看到姜敏逐渐增长的心率,听见她那粗重的喘息声和剧烈的咳嗽声。
两人面面相觑。
姜敏渐渐平静下来,眼角挂着泪滴,对章锦程说道:“你,你胡说什么?芷茗她,一直,一直都在……”
这句话虽然断断续续的,但张坤陆鸣二人听得清清楚楚。章芷茗一直都在……
张坤假装没听懂姜敏刚才说了什么,自顾自地问道:“老师,师母,既然芷茗师姐暂时回不来,那许正,您女婿应该来看望看望吧?”
章锦程眯起眼睛看向张坤,张坤连忙补充了一句,“前段时间查一个案子,不小心查到了许正这个人,才知道他是您女婿。”
“这样啊,”章锦程半信半疑地应了声,冷冰冰地道:“你们师母不喜欢这个女婿。”
张坤皱了下眉,向姜敏笑道:“师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章锦程眯眼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他俩元旦当晚不是无意中提到章芷茗的,而是刻意的,是为了查许正这个人。
陆鸣不慢不紧地走上前去,“其实不管怎么说,为人子女还是应该尽点义务的。”
姜敏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章锦程冷声道:“够了,你们就是这么过来添堵的?”
姜敏艰难地移动手,拉了拉章锦程的衣角,“跟孩子发什么火啊,他们说的又没错。”
章锦程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迈向了窗外。
两人此时又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只好摆出一副在老师面前认错的样子来。章锦程想了想,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分了,人家说的的确是实话,自己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把气撒到无辜的人头上。于是转过来,朝两人笑了笑,“刚才话说的有点重了,心里有点乱。”
两人连忙说没事没事。
姜敏:“你俩先回去吧,有空再来看看我。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
两人再次推脱,“不打扰。”
正要离开,姜敏叫住了陆鸣,“陆鸣,下次有时间把女朋友带给我看看,希望我还能等到……”
声音渐微,陆鸣应了一声,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
时间真的不多了……
刚出病房,就听见隔壁病房门口传来的恳求声。
一个青年男子:“医生求求你,先别把我妈的药停了。”
身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夹着个文件夹的医生不解人情地道:“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医药费欠得太多了,医院不是我家开的。”
医生转身要走,青年男子抓住了他的衣服,几乎要跪下了,“医生,再宽限几天,我们一定把钱凑上来。”
医生一用力抽走了男子手上拽住的衣角,头也不回地道:“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晚上再拿不出钱,就离院走人吧。”
男子垂头丧气地走进病房,也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坐在病床边上。
陆鸣往里瞥了一眼,心想:病床里的应该是他母亲吧。
一个人每天都会见到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是擦肩而过,随后就是遗忘。有的可能还会给对方留下几天的记忆。
医院里的那个男青年就是后者。
回市局的途中,张坤还沉浸在晕车的痛苦之中,陆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瞬间来了精神。“钱佳说的没错,人真的是需要钱。”
张坤:“你是看刚才那个年轻人感慨起来了吧,没办法的事,我也需要钱啊!”
陆鸣浅浅地笑了一下,瞬间话锋一转,“师母的那句话你听见了吗?芷茗师姐一直都在……”
张坤警醒起来,“听见了,怪渗人的,该不是师母病糊涂了吧?”
陆鸣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不一定是师母讨厌许正,倒是章老师,有种对他恨之入骨的感觉。”
张坤:“许正那玩意就是个孙子,人渣,社会败类……谁见了都讨厌。”
“看来你也对他恨之入骨啊!陆鸣忍不住大笑起来,“对了,你不是说在许正办公桌上看见了一个粉色发卡吗?听说他找了一个女学生之后,那个女生先是生病,没多久就转学了。”
“啊?”张坤流露出难以控制的惊讶。
马坚的相关证据已经提交了检察院,应该就快向法院起诉开庭了。
现在手头上只有何永春案,但陆鸣又觉得肩上担了个千斤坠。洪氏、何永林,还有现在的许正……加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趁着闲暇时刻,再去见一见徐慧,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但她自己都已经在狱中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慧这次见到陆鸣到没有太惊讶,好像早就料到他要来一样,“陆警官现在不忙?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陆鸣这次没有很客气地叫她一声“徐阿姨”,冷冰冰地说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徐慧笑了笑,“我还真不知道。”
“何永林压根就不是个赌鬼,对不对?”陆鸣瞳孔骤缩。
“怎么可……”,“能”字还没说出口,徐慧就被陆鸣的眼神震慑住了硬生生地咽了那个字,颤颤巍巍地道:“你在说什么啊?”
陆鸣:“何永林不是赌鬼,怎么欠的你家赌债?其实我一直对自己说,你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无亲无故……”
陆鸣没再往下说,只见徐慧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陆鸣身上,“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孑然一身,的确没什么挂念的,当然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自然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有些东西你为什么还不说?”陆鸣身体微微向后移了一点,不偏不倚地对上徐慧的眼神,“你是信不过我?”
徐慧脸上迅速闪过一抹笑,“不,我说是为了保护你,你信吗?”
“徐阿姨这就太客气了,”陆鸣回了个朦胧的笑,又立马收起笑意,面色渐渐冰冷,“何永林根本不欠你家的钱,欠赌债的是陈好来,不知道他是怎么被设计的,去了你们家,才发生了后面那些事。”
徐慧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神色惶恐,“你瞎说什么?”
陆鸣:“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何永林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你们这样颠倒黑白?”
徐慧渐渐低下了头,眉心锁得很紧,吐了口气,低声道:“你说的没错,其实当年那些事的确是发生了,只不过,把陈好来和何永林的角色互换了。”
陆鸣纹丝不动,只是呼吸急促了些,但是还不到让人察觉的程度。
徐慧道:“其实陈好来才是个赌鬼,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其中包括欠何永林的。一天,一个人找上我们,给我们提供了那个方案——构陷何永林,事成之后给我们一大笔钱。”
“当时陈好来在外面欠的赌债太多了,要债的三天两头往我们家里跑,没钱就砸东西,还动手打人,我们也是没办法,才答应了那个人。”
陆鸣呼吸越发急促,心里一团烈火烧得五脏六腑剧痛,“那个人是谁?后来钱给了吗?”
徐慧双手抵着额头,正好遮住了那张已经泪流满面的脸,“给了,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就见过那两面。”
陆鸣此刻恨不得把陈好来拖出来鞭尸,想点说什么,却又无从下口,只好两眼无神地盯着徐慧,片刻之后,“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一个秘密藏了十一年,不累吗?”
徐慧慢慢抬起头,眼眶已经红肿了,“累,陈好来从那以后倒是不赌钱了,整天喝酒,喝完了酒就在我身上撒气,撒了十一年。”
陆鸣:“那你怎么不走?为什么都忍了十一年,最后还要动手?”
徐慧擦了擦眼角,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大概是时间到了吧。”
陆鸣皱着眉头,“什么时间到了?”
徐慧摇着头笑了笑,“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陆鸣本想说不信,但是脑子里突然闪出自己对钱佳说的话,或许他不信报应,但是信因果。
探访时间到了,陆鸣一路魂不守舍地回了市局,路上还差点闯了红灯。
他相信徐慧这次没有隐瞒了,她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但是那个人是谁?何永林得罪过哪个有钱人?甚至何永林死在牢里是不是也并非偶然?那这个人就太厉害了,厉害到手都能伸到体制内部。
回到市局后,陆鸣再次调出了何永林案的卷宗,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上面有的地方写的很含糊,现在看来,还有种被人操纵的感觉。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徐慧描述的场景,突然自嘲地笑了: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就算把这说给省厅厅长听,人家肯定是摸摸他的头,再对他说一句:孩子,你回家歇着吧。
也不知道张坤是天生无忧无虑,还是后天环境培养的,只要天没塌下来,他总是嬉皮笑脸的,尽管有时候心直口快,说不定还会动手,可那也只是暂时的,过了一会又回归了无脑状态,对于案子什么的,叫他干什么他倒是干得滴水不漏,但是不会多想。
此时他就在一旁哼着小曲。
其实张坤也有心事,只不过跟陆鸣的不一样。张坤对于已经过去的事看得很开,他更在意的是当下。他现在就在想他那可怜的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