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连绵三日,铁灰的苍穹笼罩着整个城市。
灵堂中一片肃穆安静,灵堂之外,窃窃私语如同潮水散开。
“不知老爷子走后,霍家会怎么样……”
“霍家不是只有老三能成事吗,霍二那个样子,有什么可争?”
“不是这事——你们有没听过,霍老爷子在家里养了个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数年前,霍家传了个逸闻:霍家老爷子对个酒店前台一见钟情,当即把人带回家,此后谁也没再见过那小姑娘。
八卦热烈如火,天气带来的阴郁都被冲淡许多。
细雨终于落下,灵堂门也开启了——两位墨镜保镖铁塔一般矗立于门两边,中间是位身穿黑衣的中年女人。
霍家长女霍琼脸上略显疲态地招呼来客,客人纷纷同她打招呼,入灵堂。
灵堂上方挂着霍老爷子的黑白照片,左右挽联祭幛若干,供桌上长明灯烧着,气氛寥落。
众人视线自然被牵引到被白花包围的纤细背影上。
这就是那个“金丝雀”?
那女人听到动静转过身,令不少人大失所望。
虽有几分姿色,但这就能让阅遍群芳的霍老爷子看上,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把人带回家吗?
很多人面上沉痛,心中却幸灾乐祸一一看死人哪有看活人斗法有趣儿?
现在霍家俩儿子没来,她还能站在这儿……那以后呢?
在一干人明里暗里不嫌事大的目光中,霍琼走过去同那女人说了几句。
那女人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走过来替代了霍琼的位置。
不是吧,真是小妈啊?!
此时此刻,不论他们心中如何设想,都不得不端起来面对这金丝雀。
夏知晴扮演着称职的话题主导,把这些人的态度都看在眼里。
霍老爷子几年不问世事,按说茶也该凉透了,前来吊唁的人却并不少。
友人,同僚,前后辈,有些人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对着她也止不住哽咽。
直到她招呼得有点累了,霍大小姐才终于姗姗来迟,身边还带着丈夫孩子。
十来岁的男孩子很调皮,从早上开始就鸡犬不宁,霍琼焦头烂额地镇压他们,最终以身体分开两个孩子,面上更添憔悴。
司莫延帮妻子拉着孩子,问夏知晴:“霍琰和霍司礼到了吗?”
霍老爷子膝下三子,长女霍琼,已婚有二子。次子霍琰,换女人如流水的花花公子。三子霍司礼,聪慧高冷,冷心冷情的工作狂,做为继承人可以算是完美。
现在霍大小姐和她丈夫在此招呼,两位少爷都还没出现。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霍琼抱怨一句后,向殡仪主持道:“不等了,直接开始吧。”
正经主持开口后,气氛压抑下去,两个孩子跟着母亲见外公最后一面,小儿子好被吓到了,终于收声,怯怯的躲在哥哥身后。
近百人的灵堂里传来隐约的低泣。
夏知晴站在一旁,安静得如同一枝乖巧攀附的植物。
只在内心想:
他还不来吗?
什么工作那样重要,比今天的事更重要吗?
·
项目进到一半,霍家老二才翩然而至。
他难得没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浓妆艳抹的孔雀,但耳上耳钉仍闪着不屈的光彩。
他迟到了父亲的葬礼,并毫无愧意地领着一个陌生女人到姐姐姐夫面前。
哪怕早已知道二弟的出格,霍琼仍十分无奈,她冷着脸训霍琰:“你在外花天酒地也就罢了,这种事情也是能迟到的吗……这又是谁?”
他身边的女人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裙,脸上微红,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模样。
霍琰却大喇喇道:“有什么关系,他知道我定下来也肯定会高兴。”
他态度向来如此,也毫不顾忌的同带来的女人说悄悄话。
在霍琰的介绍里,她和霍家人一一打过招呼。
他的大姐,大姐夫,两个侄儿。
叔伯姑嫂,表堂兄弟姐妹。
最后,夏知晴。
她站在离霍家人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和任何人靠近,也没有可称道的身份。
霍琰说,她是夏知晴。
“身份……不好说。”霍琰眯了眯一双狐狸眼,饶有趣味地说:“可能是霍家人,也可能不是,看情况吧。”
夏知晴听到这话也不生气,只是朝她笑了笑,看起来很有亲和力。
告别仪式几近尾声,被所有人期盼的下任家主姗姗来迟。
相比于霍琰的张扬,他的气势更迫人,那身西装在他身上恰如其分。
被刻意延长的仪式在他回来后加快进程,霍司礼的目光在遗像上一落,很快略了过去。
大部分宾客来了又去,在墓园门口时只剩霍家稍近的亲朋好友。他们大多围着霍家的少爷小姐,殷切地说着话。
墓园是露天的,细雨沾湿了伞面。
夏知晴没有进到中心包围圈,她看到有几个中年男女聊天,时不时看过来,好像在掂量她的身份。
大部队进去后,门口终于安静下来。
夏知晴起得太早了,在礼堂就困得不行,借着时不时飘来的风和雨才能保持清醒,此刻终于痛快的打了个哈欠。
那些人猜测的没错,夏知晴在霍家呆了也有七年,这日子也要到头了。
霍家可真是一群铁公鸡,钱没给多少不说,现在还要被各种人当笑料看。
霍家好讨厌,霍司礼好讨厌。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过去和未来,听到落在石砖上的脚步声。
“夏小姐,三少爷叫你过去。”
来人是她熟识的管家伯。他在霍家干了几十年,见证了几个少爷小姐的成长,几乎算是四分之三个霍家人,也是第一个霍家向她释放善意的人。
夏知晴可以在心里讨厌这个讨厌那个,但对上管家却十分乖巧。
“好。”
她没有接管家递过来的伞,兔子一样跑走了。
夏知晴穿过庄重肃雅的墓碑和目光疑虑的人们,一头扎进进霍司礼伞下。
在他身旁,更能感受到那份压迫感,夏知晴摸了一下脸颊,发现连发尾都是湿润的。
“怎么还把我叫来了,会有人不高兴的。”
她没直说是谁,因为她认识的霍家人并不多。
但她知道有这样的人,因为感到无数目光刺向她的后背。
明明是这样的时刻,她的语气却好似出来踏青,还拍了怕霍司礼的肩膀。
身后几个靠得近的人脸色微变。
这未过门的小妈,居然好似在同继子调情?!
霍老爷抱病许久,难不成她是——不,实在太离谱了。
“你合该拜一拜的。”
霍司礼的声音很低沉,有点沙哑。
夏知晴听话点头,很认真的同老爷子拜了拜,轻声说了句什么,转而对霍司礼露出笑容。
眼角小痣随她的行动而动,十分生动。
“可以了吧?我们快些回去。“
霍琰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可真着急啊。”
“这么急着走,多让老爷子伤心?”
此话一出,霍琼和霍司礼异口同声地开口,语气包含警告:“霍琰!”
“是是,怎么能说我们家知晴小姐?”
霍琰举手投降,对身旁尴尬得不知所措的女友道:“你看,地位高着呢,一句话都说不得。”
女友的表情简直难以言表。
……
老爷子生病后老宅里就不剩多少人,从霍家三子一个个成年离开,这老宅不可避免的变得冷清。
霍琼进屋便开始忙碌,孩子们的声音也在屋子里响起来,老宅多了几分热闹。
“咱们还真难得能聚到一起。”霍琰住沙发上一躺,混不吝道:“但家里好像多了一个人,你认为呢,小理?”
女友安理看他一眼,被他一伸手揽进怀里:“当然不是在说你,刚才也同你说过的。”
他意有所指:“……是吧?”
夏知晴坐在另一边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手里拿了本书在看,闻言抬头问:“你说我吗?”
进了老宅后,她简直比霍家人还更像这老宅的人,她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道:“再等等吧,三少爷不还没到吗?”
霍琰自讨没趣还要嘴硬:“你以为他会怎么对你,他自己都什么也不懂。”
夏知晴回忆了一下,困惑地看着他——花花公子说继承人什么也不懂,这么幽默的吗?
夏知晴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小时言情小说,直到霍司礼下楼。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侄子,他们亦步亦趋地,并不敢在这个舅舅面前放肆。
夏知晴正想问他今晚要不要在这边过夜,就听霍司礼开口:“你准备何时离开?”
他的神情较在墓园的时候松动很多,说出来的话却很不中听。
面对他的冷漠,夏知晴面不改色地对号入座:“至少要等到公布遗嘱吧。”
此话一出,全场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刺了过来。
·
夏知晴知道,他们心里肯定都很愤怒,或许更多的是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她能够这么信誓旦旦。
如同当初的她一样。
自从父母去世后,夏知晴就在亲戚中辗转,十六岁便离开家乡去省会讨生活。
托长相的福,她找了个前台的工作,她在职位上游刃有余,大家也乐得看着漂亮小姑娘。
直至她见到了霍老爷子。
对方过来时前呼后拥,显然非富即贵,于是夏知晴表现得十分谨慎。
但霍老爷子却站在台前看了她许久,看得她从头到脚都发毛。
夏知晴有点恐惧,正想找同事换个班,却在下班时收到了经理的联系。
经理三言两语告诉她那个老人的身份,暗示她千万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如果得罪了他,我们也会很难办的。”
“你的年纪很危险,但这也是你的优势。”
“明不明白?”
那神情,直到现在也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从见到这位霍老爷子,到她被带回霍家,只用了三个月。
哪怕她再不理解,也只能习惯被绑在宅子里的时光。
三个月,接着七年,她也从那个前台小姐,成了疑似要争遗产的未过门小妈。
夏知晴将各色眼光收入眼底,心想都夸下了这样的海口,如果没有得到点什么,那可太尴尬了。
但她仍是面不改色同霍琰周旋,笑得胸有成竹:“我怕什么?哪怕老爷子不给我留东西,霍三也不会不给啊。”
霍琰本来已被她气得脸色微变,却又忽而笑道:“那就预祝你能多捞一些咯,夏小姐。”
夏知晴并不怕话赶话,她偏头,果不其然看到了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的霍司礼。
只一眼,她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你要吃点什么吗,我要去厨房一趟。”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夏知晴起身离开,把客厅留给这一家人,由他们去讨论遗产,或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