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嫁山(3)

陈家村的孩子从小在隐元山脚下长大,但谁都不敢随便上山,因为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林荫幽深,再老道的山草药农都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非常容易遇险。那些迫切求姻缘的外来者也是不敢僭越的,只在山脚的小地龛烧香跪拜。
陈懦运气好,仪式进行的地点没在雾区,视野还算清晰,山林虽然遮天蔽日,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棵树上缠有红丝带充当路标。
红丝带颜色很新,还压了精致的蕾丝边,陈懦一眼就认出来是送亲嫁妆里捆书的,估计昨晚问花婆他们为了认路,拆下来绑在了树上。多得这些指引,他没有迷失方向。一路上蛇虫鼠蚁、飞禽走兽都未见踪迹,让他得以顺利回到山脚。
他不敢在村中公然露面,挑着人少的小道走,算准大伯一家不在的时候溜回自己的房间。
行李还在,手机也被放在矮桌上,却因为电量耗光关了机,他来不及多想,换回自己的衣服,拎起行李就跑。
刚跑到院门,脚还没踏出去,就听见一声怒喝平地响起:“你竟然私自下山!”
陈懦犹如被冷水兜头淋下,只见大伯母骑着摩托车杀过来,到了跟前一把撇下车子,抄起扫帚就打:“胆子肥了你!要不是我有监控,都不知道你敢逃!”
禾秆捆的扫帚又干又硬,劈头盖脸打下来,皮肤上全是又疼又痒的红印。陈懦现在又气又急,倒是敢伸手去抢,但他的体格差大伯母太多,三两下就被放倒摁在了地上。大伯也在这时赶了回来,凶神恶煞的模样像要活吞了他。
陈懦条件反射地蜷缩起来,然而预料中的拳打脚踢没有出现,只听见大伯母一声尖叫,刺鼻的烟味顺风飘满了整个院子。厨房边的柴禾烧起来了,连旁边乱堆起来的地膜雨衣都被波及,塑料融化的气味尤其恶心。
陈懦机灵了一回,眼见大伯和大伯母忙着去救火,赶紧爬起来抱住行李,骑走大伯母的摩托,直奔客运站。他把摩托寄存在杂货店老板那里,头也不回地上车逃离陈家村。
农村客运的小巴车摇摇晃晃,车窗外的景色不停倒退,唯有云雾缭绕的隐元山始终在视野中相随,直到很远很远。
到本峰市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回到大学路的打印店,随便吃了点东西,接着上班要上到晚上十二点。老李人虽然抠门,但店里收费比较公道,所以生意一直很好,为了照顾隔壁大学城的学生,店会开到门禁时间。但老李年纪大了,熬不了那么晚,担子自然就落在了陈懦身上。
不过现在在放暑假,来打印的学生不多。陈懦奔波劳碌了一天,勉强撑得住熬到收工,他站在大门前收拢遮阳伞,收好转过身,突然面前无声无息地多了个女人,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我们收工了。”他连退几步拉开距离,才看清对方是个白领打扮的上班族,大热天的晚上还穿着粉色印红花的防晒衣,防晒衣拉链还坏了,只有脖子到前胸的位置严严实实,下摆打开着,衣角随夜风翻飞。
女人抓着一叠圆形的纸,微笑着递给他。
陈懦左右张望,旁边的店铺大都结束营业了,最近几家开门的是街角的便利店和隔着马路对面的烧烤摊。
暗淡的路灯闪了闪,陈懦又往店里缩了几步,“我们真的到点了,你明早来行吗?”
女人没说话,保持着古怪的微笑踩上店门的两级台阶,兀自把那叠纸放在了复印机上。正巧一阵夜风涌入,轻薄的纸张瞬间被风卷起,稀里哗啦地散了满屋,明明看着没多少,却像无穷尽一般,散成了遮天蔽日的效果。
陈懦抬手护脸的同时看清了纸张的本质,霎时间全身的寒毛都颤栗了,那些竟然全是纸钱!出殡撒的那种。他一屁股摔坐在地,害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与此同时,复印机自己启动了,持续地哐哐运作,吐出的纸张越积越多,直到溢出托盘……上面印的全是纸钱的图案。
陈懦两眼一翻,晕进了纸堆里。
第二天他是被老李踹醒的,老李骂声震天:“不关门就这么睡了?!你什么毛病?啊?要死就滚马路上去别碍着我做生意!”
陈懦猛然惊醒,连滚带爬跳起来,眼睛干涩得发疼:“不是的,老板,我昨晚撞、见鬼了。”
老李横眉倒竖,抓着破葵扇的手往腰一叉:“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什么鬼,什么东西能比这一屋子东西要紧?你赔得起哪样?”
陈懦连忙摆手,着急解释,但老李根本不管他说什么,随手检查了收银台和机器耗材,没丢什么东西,转身就抽了陈懦后背一巴掌,抽得陈懦精神一振,瞬间所有胡思乱想都被抽飞了。他跑进里屋的厕所匆匆洗漱干净,早餐都来不及吃,开门做生意。
平安无事过了一个白天。
又到了晚上,陈懦收工关门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澡都没洗就跑回了店后的小仓库。
小仓库主要用来存放打印机和各种全新耗材,还充当员工宿舍,实在算不得宽敞,但正是这种一眼看到底的格局给人充实的安全感。
陈懦抱着手机缩在床头角落,把自己裹成蚕茧。
小吊扇在头顶嗡嗡地转。
突然,吊扇停了,灯管灭了。
无意识睡过去的陈懦被机器运作声吵醒,惺忪睁眼,却见屋里那几台大小不一的打印机全都启动了,盖板底下亮起来一道道红光,出纸口不停喷出圆孔纸钱。然而陈懦分明记得,这些机器是坏的……
女人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可以帮帮我吗?’
“啊啊啊——!”陈懦惨叫着弹飞起来,冲到房门前转身,后背死死抵着房门。女人跪在床上他刚才的位置后方,一动不动,远远飘来奇怪的香臭味。
“我……”陈懦声音颤抖,他很想问女人是人是鬼,问她为什么要缠上自己,但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女人缓缓起立走下床铺,经过窗户时,路灯的光照亮了她的模样,她没穿那件防晒衣,脖子露出皮肉外翻的伤口,红得发黑的血污洇透了整件白衬衫,反衬得脸色越发青白,没有一点活人气。
‘为什么,不肯帮我?’她直勾勾地盯着陈懦,嘴唇没动。
陈懦眼泪快要失控,嘴唇颤抖:“我、我不认识你。”这种时候,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信世上真的有鬼。
他从来没想过鬼会真实存在,正如他没料到嫁山的仪式藏着不可说的秘密。
只是这种危机关头,没时间给他收拾混乱的情绪,女人露出狰狞鬼相冲了上来,尖利的指甲直奔门面,速度之快,陈懦避无可避——
“大晚上让不让人睡觉!”老李一声吼,声如洪钟。女鬼瞬间化成黑雾,从窗户窜走了。
陈懦惊魂未定地打开仓库门,老李摇着他的破葵扇脸色奇臭:“你把什么破烂玩意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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