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夜,大雨滂沱。
雷桥村外,一麻衣裹身,不做任何妆饰打扮的妇人迎雨疾行。闷雷乍闪,将荣寿隐藏在阴影中的半张脸照亮,那是一张面色枯黄,牙齿微龅,颧骨尖枯的脸。
荣寿的身旁跟着个小碎步的半百男人,男人老态龙钟,一手打着伞,一手握着包裹。
男人叫张胜忠,是个宦官。
张胜忠满是皱纹的脸上浸满雨滴,凌乱的长辫上沾着稻草穗,几缕胡乱飞扬的湿发打在了张胜忠的脸庞,与雨水贴合。
进了村子,村舍紧闭。荣寿畏寒的缩了缩身子,张胜忠将伞递给了荣寿,迎着雨跑了出去。荣寿的牙床在打颤,哈出热气。
约摸过了半刻,张胜忠才再次出现在妇人的视线里。接过荣寿手中的伞,张胜忠开口,往一个方向指去,“主子,西南有座破庙,适才老奴打点过了,今晚可作歇脚,待明个儿老天放晴了,咱再往麻峪村赶。”
荣寿闻言颔首,随着张胜忠朝西南而去。
破庙内坐着一个瘦弱男人,男人獐头鼠目,自打荣寿二人进庙后视线就不断往那处瞟。男人的身侧堆着一捆湿柴,握着木柴的手不时朝着身前那堆燃起的柴火堆里戳。
柴火迸裂,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
张胜忠收拾出一片干草堆,好让荣寿今夜暂作歇息。男人留着小寸头,看向佝偻忙碌着的张胜忠时眸子总带些阴郁愤恨。
男人不敢太过张胆的打量荣寿,只是心里对两人的身份估摸着也有了数。男人朝湿柴上淬了一口唾沫,在心里道了句:满清余孽,不得好死!
淬完却又攥了攥麻袖里的东西。
坐在干草堆上,张胜忠开口问男人,“村里人?这天儿变得可真快。”
荣寿的目光盯着身前的火堆,伸手取暖。
“麻峪村的。”男人有些烦躁的裹了裹麻衣,挥手否认。张胜忠顿了顿,将视线转向了荣寿,见荣寿仍旧没做反应,这才移开视线。
男人说完就合衣倒在了那捆湿柴上,张胜忠也掐了话头。
夜半,雨声依旧,门缝里的冷风将最后一丝柴火吹灭。男人猛地睁开双眼,转头在黑暗中朝张胜忠的方向看去,摸上了柴堆里的砍刀。
凌厉的刀光迅猛而下,朝着张胜忠的面门砍去。致命的气息扑面而来,张胜忠双眼一瞪,一个转身从干草堆上滚开。
砍刀实实落下,斩断了张胜忠脑后的长辫。短发瞬间横飞,张胜忠面露杀意,男人见失了先机,一咬牙再次挥舞起砍刀朝张胜忠而去。
锋利的刀刃停在了男人的下腹,在男人完全没有料到的须臾,伴着男人错愕的眼神倒地。
张胜忠奋力喘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半蹲而下,张胜忠看着男人一张一合的唇。男人在求救,他想求张胜忠救他一命,他不想死,不想死!
男人的手伸到半空,对着张胜忠的方向。张胜忠握住了男人的手,将男人麻袖里的金钗取回,丢开男人的手臂,靠近男人轻声道,“这辈子得不到的,便留着下辈子吧。莫怪旁人,要怪,只能怪你自个儿贪心过头,这不,连命都贪了去。”
握上刀柄,张胜忠利落的扭转刀刃,随即抽出。鲜艳的血从破庙内流出,混合了雨水。
刀尖的血滴落下,敲在地面。张胜忠拽起男人的衣角,将刀擦干净。起身将金钗放回包裹,张胜忠拖着男人的尸体走到了那堆湿柴后。
再次回到干草堆,张胜忠看了眼阖眸的荣寿,握紧了袖里的短刀,转身闭上了双眼。
黑暗中,一双幽深的眸缓缓睁开,再阖上。
翌日放晴,荣寿醒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昨夜的半点痕迹。张胜忠从破庙外回来时,荣寿正架着柴火,将换到的粥递给荣寿,张胜忠说起了前往麻峪村的事。
等张胜忠说得七七八八了,荣寿碗里的粥也见底。荣寿将碗放下,转头对上张胜忠,起身往外,“你这模样倒是顺眼多了。”
张胜忠一顿,忙捡起包裹跟了上去,“主子乐见就成,老奴还恐主子不喜呢。”张胜忠摸了摸自己脑后的短发,似惋惜似怅惘。
“旁人乐见就成。”荣寿抬头,迎着艳阳的眸不适的眯了起来,“这天啊,的确是变得快。”
张胜忠望着荣寿的背影,老眼一糊,哽咽的扑跪在地,“主子,老奴永远跟着主子,主子去哪,老奴就去哪。”
荣寿转身,静静的注视张胜忠,良久叹了一口气,“起来吧,日后,你我不必再以主仆相称,切记。”张胜忠抬头,面色一白,随即连连称是。
昨夜的雨并没有将一切冲刷尽,荣寿二人到麻峪村才不过半日,昨日那妘家上山砍柴的妘老三横死雷桥村的事便众人皆知。
妘家死了个老三,还是妘老头最宝贝的小儿子死在雷桥村,妘老头自然不会罢休,领着妻儿老小就往雷桥村跑,哭丧着要让雷桥村为妘老三偿命,讨个说法。
这场闹剧纷纷扬扬,不知伊始,也似乎没有终止。但是日子久了,哪儿死了个人,也就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了。
荣寿二人彻底在麻峪村住了下来,在事先打点过的宅子里。对外,两人是兄妹,对内,张胜忠依旧称荣寿为“主子”。荣寿性子沉静,虽不苟言笑,但总归当初出宫时带了不少好物,这一来二去的,和麻峪村的村民也多有关照。
妘老三的事最终还是在大半年后妘老头不堪重负倒下的那刻结束。当年妘老三的身后事匆匆而过,妘老头对小儿子留下的孤儿寡母惭愧的很,于是在孙儿妘平辰成年后就连忙将婚事敲定下来。
半年后,妘平辰发妻林氏怀上身孕。然而还没等林氏腹中的孩子出生,妘平辰和妘老头就一前一后随妘老三去了。
厄运似是在老妘家头上轮回,妘平辰的尸体找到的时候,是在暴雨后的崖底,死因是坠崖。儿去了,孙儿年纪轻轻也去了,甚至连孩子的第一面都没见着,纵是身子骨再硬朗,妘老头也没能再撑下去。
妘家接二连三的丧事让妘老头余下的两个儿子争吵不休,妘老头一死更是闹起了分家。两个儿子搬走后,偌大个妘家土房就剩下了妘平辰的疯娘和有了九个多月身子的林氏。
妘老三的事在荣寿心底终究是个疙瘩,那之后,荣寿就往妘家走的更勤了。
1915年九月,阴雨下了快半个月。
妘家的侧屋内,林氏的叫喊声与窗外的雷声相和。一道惊雷骤起,伴着一声啼哭落下。稳婆将孩子抱到了林氏眼前,“是个女娃,女娃娃,快瞅瞅!”
林氏面颊的碎发被汗水完全浸湿,听到稳婆的话,吃力的抬了抬眼皮,伸手爱怜的摸了摸女婴,嘴角噙着久久挥散不去的笑意。
荣寿走了进来,接过了稳婆怀里的孩子,小心的抱着。
闷雷阵阵,仍旧没了停下的趋势。林氏看着荣寿怀里的孩子,眸中尽是眷恋。荣寿靠近林氏,看着面露疲色,渐渐合眼的林氏,双眼染起了层层雾气。
“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屋内死寂一片,林氏定定的看着哭泣的孩子,不舍的吊着一口气。荣寿见林氏这模样,心中作疼,抹了一把老泪牵着孩子的手放在了林氏的掌心旁。
那女婴肉嘟嘟的小手本能的握住了林氏的手指。荣寿不忍心再看的别开了头,再转过来时,林氏已是咽了气。荣寿拽开孩子紧攥的手,将哭泣的孩子带出了侧屋。
立于屋外的张胜忠见荣寿出来忙碎步上前,荣寿对上张胜忠带着明显询问的眸子,无声的摇了摇头。
林氏最终葬在了其夫妘平辰的墓旁。
荣寿给孩子取名为“元”,意味新生。林氏走后,妘家土房就愈发凄凉了。妘元两岁那年,妘平辰的疯娘也去了,妘家土房彻底空了。妘家两兄弟商量着将土房卖了,后来就再没了消息。
又过了三年,妘元五岁。对养孩子这事,荣寿是愈发觉得吃力了,好在小妘元这性子沉静,不知到底是随了谁,但总归是不怎么需要荣寿操心的。
小妘元越大,荣寿却越苍老,这段时日甚至对过去的许多事都不怎么记得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荣寿久久不能回神。
张胜忠本就要年长荣寿些许,然而这般看上去,两人却已是不相上下。张胜忠走到了荣寿的身旁,惯常的佝偻了背,“主子若是累了,便歇着吧,小妘云乖得很,主子可放心,老奴这看着。”
“小胜子啊。”荣寿回神,伸手抓起了自己肩后的一缕白发,爬满皱纹的手指慢慢摩擦着。
“哎,主子,小胜子在。”张胜忠闻言老眼一糊,坠起了泪,又将背弯了一个度,“老奴已是许久未听主子这般唤老奴了,老奴还记得,当年主子才进宫的时候,才这么点儿。”张胜忠抹了一把泪,伸手在半空比了一个高度。
“老奴头一回见到主子,就觉着主子与旁人是不同的,果不其然,谁曾想,彼时太后都要怕上您三分呐……”张胜忠又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