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荣寿听着张胜忠的话,嘴角噙起了笑,“这都多久的事了,我自个儿都忘了,亏得你还替我记着。”荣寿笑出了声。
“那是,主子的每一件事儿,老奴这儿都记着的。”张胜忠回道。
荣寿闻言沉默了下来,久久才叹气,又唤,“小胜子啊。”
“主子,小胜子在呐。”张胜忠看着镜中垂老的人,泪眼再次婆娑。
“多久了?”荣寿抬头,对上张胜忠。
张胜忠闻言一哽,哑着嗓子道,“八年了,主子,八年了啊!”张胜忠猛地扑跪在地。
大清亡了八年,八年了啊!
“八年,八年……”荣寿掰着手指数着,口中呢喃,“是呢,都八年了呢。”话落又坠泣道,“珍儿,珍儿,我对不起珍儿,对不起珍儿啊……”
“主子……”张胜忠抬头,轻唤了一声,却再唤不回荣寿的意识。
记忆似张网,彻底将荣寿网住,任她拼命挣扎,却依旧无法逃离。
荣寿呢喃累了才想起什么似的扑在张胜忠的身前,双手颤颤抖抖的抓住他的手。
“小胜子,元儿呢?元儿可好?可吃饱?可冻着?小胜子,替元儿寻个好去处,定要替元儿寻个好去处!”荣寿嘶声力竭。
疲惫的松开双手,荣寿瘫坐在地上,“八年,八年了啊,快了,我的日子也……快了。”
“小胜子啊。”荣寿轻唤。
张胜忠跪行靠近荣寿,麻裤腿与沙砾地摩擦,拖出一道痕迹。“在,主子,小胜子在。”
荣寿望向张胜忠,唇在打颤,“你记着,你记着,元儿是我的孩,是我荣寿的孩儿,她是富察·妘元,富察……”荣寿双手捂住了眼,泪从指间流出,口中哽咽的重复着那个名字。
“主子,老奴晓得,晓得的。”张胜忠扶起荣寿,“主子也要顾好自个儿的身子啊……”
1921年元月初七,麻峪村村口,一个裹着冬袄的瘦削青年步履匆匆。青年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走起路来咣当作响,几几欲坠。
青年面白殷唇,口中不断哈着热气。青年唤张贤保,今年方19出头。
张贤保有些吃力的再次掂了掂肩上的布包,朝一个路过的农民打听起张胜忠这人。农民将双手塞进了宽厚的大袖中,脸上因着冻疮撕开好几处口子,冷风灌入,刺疼。
农民蜷着手用手肘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双眼在张贤保衣料极好的冬袄上来回打转,似在看一件十分新奇的物件。“你是老张头亲戚?”农民好奇的问。
张贤保掂起布包,咧了咧嘴,“他是我爹。”张胜忠说完道了句谢,抬步朝着农民适才指的方向继续行。
方一见院子,张贤保就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声音。张贤保抖了抖身上的雪,掂起布包跨了进去,“爹!”屋内坐着一老一少俩,张胜忠闻言握着柴火的手一抖,柴顿时掉进了地炉里,滋啦作响。
妘元闻声好奇的朝张贤保望去。
“小,小保子。”张胜忠颤颤巍巍的从凳子上站起来。
张贤保双眼一糊,丢下肩上的布包就扑跪在了张胜忠脚边,“爹,小保子来晚了,来晚了。”张胜忠老眼酸涩,忙扶起张贤保。
“进村的路让大雪给封了,爹,小保子不孝,不孝啊,这么多年,也没在北平寻着您的消息,没能给您养老。”张贤保伸手淌去一把鼻涕泪。
若不是张贤保这爹几经周转得到自己的消息,自个儿这个做儿子的,怕是到老爹死了都见不着一面。
“来了就好,总归是来了就好。”张胜忠握着张贤保仍旧瘦弱的骨头架,哽咽道,“还跟小时候一样,瘦的跟个猴精儿似的。”
张贤保摇了摇头,“长了不少,不少呢爹,这几年,儿在北平的日子也混开了,等大雪过去,儿就接您享福去。”
张胜忠摆了摆手,招呼妘元过来。
张贤保一滞,见妘元忙又扑跪在地,“元,元主儿吉祥。”
妘元见着张贤保这模样,有些害怕的往张胜忠身后躲。张胜忠笑着将妘元拉出来,半蹲在她身前,又将张贤保叫起来。
张贤保跪着朝张胜忠行去,张胜忠牵起妘元,将妘元托付给了张贤保。张贤保含泪将张胜忠的话一一应下。
荣寿这段日子愈发嗜睡畏寒,见到张贤保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大雪封山,一封就是两个月。二月,雪还在下,张胜忠走了。张贤保将他安葬在了麻峪村一处山头的榕树下。
妘元说,那是胜忠生前总带她去的地方。
张胜忠走后,荣寿就彻底病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三年,最终还是去了。荣寿临去前,妘元在她的床边,老妇嘀嘀咕咕,说东说西。
一会儿讲起了儿时进宫,一会儿讲起了那富察·志端,一会儿讲起了慈禧和珍妃的纠缠,一会儿又讲起了麻峪村,讲起了那个到雷桥村的雨夜。
荣寿说,她虽是养女,但慈禧待她,却是极好的。
荣寿说,初见志端时,他是温和斯文且好学的,她相中了他,他却只陪了她五年。她二人,终究是有缘无分。
荣寿说,若是那一年自己带上珍儿,到这麻峪村,到哪都好,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荣寿说,她对不起珍儿,没能护住珍儿。
荣寿说,她也对不起元儿……
荣寿葬在了安定门外,立水桥东,雷桥村南侧,享年71岁。
这一年是1924年,妘元9岁,北平战事不断。张贤保带妘元前往上海,投奔彼时在北平的靠山李霖瑞。
张贤保因着李霖瑞的关照在上海也慢慢稳定下来。
然而好景不长,同年十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囚禁曹锟,直系腹背受敌,吴佩孚南下失败,直系军阀统治时期告终。
李霖瑞被抓。
那天,张贤保带着妘元,几经打点才得以见李霖瑞一面。李霖瑞将两张船票给了张贤保,他说,这本是他为自己与太太准备的,到日本后的一切他都准备好了,可计划还没开始太太便死在了自己面前。
她挡住了那颗本该射向自己的子弹。
李霖瑞失声的抱起爱妻的尸体,选择了束手就擒。
他说,他不想让她路上太孤独。
他说,他想陪着她。
哪都好。
张贤保攥着手里的那两张船票,砰的一声跪在了李霖瑞身前,最后喊了一声,“爹。”
妘元看着张贤保,攥紧了衣角。
船是去往日本的,李霖瑞说,中国不安定已经这么多年了,如今看似还置身之外的,就剩小日本了。
李霖瑞留学时候结交的人中,有一个名叫木村孝太郎的日本人。
直系统治结束,张贤保与李霖瑞挂着关系,便是现在未引起注意,难保哪日这牢中囚,枪下魂就轮到了张贤保的头上。
中国是没活路了,他让张贤保去找木村,若能投其所好,便是日后小日本要来中国分一杯羹,他与妘元也可得条活路。
这是要让张贤保做汉奸啊!
可如今的形势,李霖瑞不日便会被处死,靠山没了,甚至还会真如李霖瑞所言,下一个可能就到自个儿。
张贤保不能拿妘元冒险。
李霖瑞告诉张贤保,木村对中国文化,尤其是戏曲极为热衷,留学时就总听他说起自家宅邸养的那些个艺伎,还说若是日后有机会,定要到中国来学习戏曲。
开往日本的船在三天后。张贤保花了两天的时间,用这些年存的一些钱买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生。最后一天,张贤保带着妘元去置办船上需要用到的物件。
上海的街道总能看到穿着学生服游行示威的青年。妘元攥紧了怀里的那枚怀表,跟在张贤保身后。
那枚怀表是那年冬天张贤保去麻峪村寻张胜忠时带的物件之一。张贤保带了一布包的洋玩意儿,大部分都是妘元那个年岁的孩子好奇的。
可妘元却独看重了那枚最不起眼的怀表。
妘元记得,当她宝贝似的只拿了那枚怀表时,荣寿和张胜忠露出的,是怎样都挥之不去的惊讶表情。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妘元也用那枚怀表见证了他们最后的时刻。
耳畔游行的人群喧然,张贤保转身牵紧了妘元,一个年轻气盛的学生撞了过来,将妘元撞得生疼,松开手时,却再也不见那枚怀表。
妘元顿急,撒开张贤保的手就往回跑。站在路旁的张贤保手一空,回头边急乎乎的叫着妘元的名字边跟在她身后跑。
四下的学生、工商业者穿行在两人之间。张贤保长臂一捞,将妘元从地上抱在了怀里,焦急道,“哟,小祖宗,可当着点儿心,这人来人往,若是将您个儿给丢了,又或是磕着碰着了可咋滴是好哟!”
妘元挣扎不开,看着地上那枚被不断践踏的怀表,视线久久未能移开。
人群走过,妘元跳出了张贤保的束缚,再看时,地上除了碎纸什么都不剩。
妘元止住了小跑的步子,眼尾微红,蹲在地上,妘元将自己紧紧环住。
张贤保见此慌了神,来到妘元身前半蹲下,轻声问,“小祖宗,咋个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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