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咬牙,妘元抬头望着张贤保,粉嘟嘟的小嘴张了张,睫毛上絮了层雾气,眨眼间总让人生怕下一秒那雾气就凝成水珠坠了下来。
“不见了。”妘元垂下眼帘,伸手晃了晃张贤保的手臂,“贤保,怀表不见了,我找不着了,找不着了……”
妘元收回手臂,声音愈发小,到了最后甚至再也听不见。
张贤保反应过来,瞅小祖宗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心疼得紧,起身边安抚着边在地上的碎纸里翻找。
混合着泥垢的碎纸被无数行人践踏过,再被张贤保翻起,飘下。
却再见不到任何金属物质藏在其中。
妘元噤了声,走到张贤保身后,拽着张贤保的衣角。张贤保一滞,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手在自个裤腿上擦干净,握住了妘元的双臂。
“小祖宗,许,许是寻不到了。”张贤保垂下眼帘,“这兵荒马乱的,要不,咱再给您个儿拾掇一枚可好?”
妘元目光定定,摇头,“贤保,我们走吧。”牵起张贤保的手,将人带离了街道,妘元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难过的紧。
那枚怀表,对她而言是特殊的,是无法取代的。
但丢了的物什,又怎能全都寻回来?又怎能替代?
张贤保心里尽是愧责,垂头握紧了妘元的小手。
在两人转过街角的那刻,一个梳着双辫儿的小女孩出现,小女孩面露焦急,在四下寻着什么。
很快,小女孩的身后跑来一男一女,“苧苧,怎么了?”女人蹲在小女孩的身前,伸手将女孩脸前的碎发挽于耳后。
小女孩的视线在女人和男人身上停留,摇头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男人走上来,宠溺的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牵起女孩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
一心三人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街上人来人往,将三人的身影隐藏。
人流中,隐约可见一道反射的光,那是女孩握在手里的怀表……
翌日,张贤保带着妘元与那小生早早便到了码头。狭长的岸堤东北衍生,数百艘大小船只停靠在岸堤外,由木锁桥联结。
岸堤上,桥上,人群摩肩擦踵,裹包匆匆而行。
孩童的啼哭声,船只的呜鸣声,人群的拥挤争吵声,格外刺耳。
小生名唤无痕,真名不详。生得一副好皮囊,柳眉凤眼,面白殷唇,标致的瓜子脸。身姿似弱柳扶风,今日卸了装,着件长袍,叫人难辨男女。
张贤保寻遍法子都没能替无痕换得张船票,无法只得让无痕委身藏于舱底的货箱内。这一打点,便少不得要给货夫些好处。
“快些点。”两货夫有些不耐烦的朝行来的三人喊了声。
张贤保点头哈腰,看了无痕一眼,加快了步子。无痕虽是身不由己,但也知晓今日上船,此生怕是再能踏入中国了。
妘元抓着张贤保的手,看了眼那小得如何都容不下一个成人的货箱,又看了眼弱不禁风的妘元,低头抿了抿唇,拽着张贤保。
张贤保弯腰,耳边传来妘元的低声细语。
“小!”张贤保闻言一个惶恐,看了无痕一眼,低声道,“小祖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他一个戏子,您怎么能?”
张贤保直个摆手,愣觉这小祖宗的想法不妥,更不该有。
妘元不搭理张贤保了,甩开他的手就朝无痕去。张贤保一哽,心知这小祖宗是下定心思了。
莫瞧妘元平日里沉静得很,可张贤保待在妘元身边这些年,最是知晓,妘元一旦认定的,旁人便不是再好说与的。
这脾性,打底了,真同荣寿一个模子出来。
张贤保劝不得妘元,只得又掏了两枚银元,招呼货夫待会儿千万谨心,莫磕着碰着这里头的主儿。
两货夫不客气的接过银元,这足以抵他两一年的工资。
无痕掌心一疼,上前两步,踌躇得站在了妘元身前。
已是站在货箱里的妘元盯着无痕,目光从他的脸上下移,最后偏转视线。
无痕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师父将他卖给张贤保后,张贤保二人待他,都是好的。
刚去的那两日,张贤保话碎,妘元却不怎么喜欢说话,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的呆着。张贤保出门后,无痕心觉无聊,便唱起了戏文。
妘元多是喜欢听的,不,该是喜欢看的。妘元听不懂无痕在唱些什么,但每每视线都会黏在无痕的身上。
妘元说,无痕很美。
妘元问,无痕你是女子吗?
妘元叹,无痕,你让我想起了我娘,不是荣寿娘亲,是生我的娘。我对她没有记忆,但在胜忠的口中,我娘该是个像你一般好看温柔的人儿。
妘元出生便被带在了荣寿和张胜忠的身边,后来有了张贤保。太监身边哪会见着什么女子,无痕又是男女莫辨的模样,妘元对林氏的构象就都落在了无痕身上。
无痕不喜欢与人亲近,便是住处,都是在张贤保和妘元宅子的角落。
那晚,妘元问,无痕,我可以抱抱你吗?
无痕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的转身回到了宅子那处的偏房。
积灰的木门嘭——的一声阖上,将妘元隔在了门外。
无痕上前半步,靠得货箱更近了些,俯身给了妘元一个拥抱。
妘元微怔,略过无痕的肩膀朝着张贤保的方向看去,双眼酸涩。
这个怀抱一瞬即逝,但却很暖,很香,就像是母亲的感觉。
松开妘元,无痕走到了张贤保身旁。
货夫将货箱封闭,独留几个可供呼吸的小孔,妘元袖里藏着把小刀,是无痕给的。等货箱上了舱底,她就可以出来。
张贤保和无痕会找到她。
张贤保和无痕看着货夫将几个货箱一一搬进船后才回到了检票处。
几个大头兵站在船上,拦住了货夫,架着一口子不怎么流利的中文问,“里面是什么?”大头兵掏出腰间的步枪,枪口带刀,势要在几个箱子上落上一刀才罢休。
货夫看着那箱藏着人的货箱,嗓子眼都在打颤。
长枪扬起,对着那货箱,在落下的前一秒,张贤保绕过人群跑了过来,满头冷汗,点头哈腰从兜里掏出一包子香烟,凑到大头兵身前,“兵爷辛苦了,吃根烟。这些都是小人带上来的,那几箱还好,都是些破旧衣裳。”
张贤保指了指被大头兵刺过的几个箱子,随即对着余下的两箱道,“还求爷手下留情,这两箱可再刺不得了,里头是瓷器,一碰就碎。”
大头兵点燃了香烟,吁了一口,烟味刺鼻,让张贤保和无痕干咳得后退了两步。
“倒瓷的?”大头兵问,长枪枪杆落在了地上。
“是,是。”张贤保摸了把脑门的汗,连忙点头。
“Fine.”大头兵嘬完最后一口烟,丢在甲板上,用脚尖使劲碾踏,拿起步枪,没有犹豫的随即落在了一个箱子上。
箱内传来了瓷器破碎的声音,让张贤保的后背都湿透了。无痕盯着那余下的最后一个箱子,掌心紧攥,上前半步想要开口,张贤保忙拉住了无痕。
“GO!GO!GO!”大头兵将长枪收回腰间,不耐烦的朝货夫摆了摆手,催促着。
张贤保瞬间松了一口气,回头时,无痕的面色已是煞白。
货夫将货箱搬进了船舱,踢了一脚货箱,骂道,“娘的!”
货箱晃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船舱的门从外关上,漆黑的舱内,一把小刀划破封锁,从中站起一个人影。
妘元将小刀藏回衣袖,迈开步子从货箱里走了出来。舱底很大,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杂物,仅有几缕光线透进来。
灰尘在光线中飘浮,妘元捂鼻轻咳了几声,朝里走了走。
细碎的响动从一个罩上黑布的大货箱里传出,妘元看着那突兀的货箱,犹豫了一阵,伸手掀开一个角。
黑布光滑,很快就整个坠落,妘元被眼前的一幕怔在了原地。
那哪里是什么大货箱,那是一个铁笼,笼子里坐着三十来个年岁并不算大的孩子,男女都有,衣着破旧,面灰消瘦。
突然的光线打入笼内,让笼里的孩子受惊的缩在了一起。
“小元。”舱门从外拉开,张贤保的声音透过强光传了进来,拉回了妘元的意识。
张贤保疾步走到妘元身旁,后怕的将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个遍,这才稍微安心。回头就是一群比妘元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张贤保一惊。
舱外传来了无痕的声音,在催促张贤保。
“小祖宗,咱快离开这,要是等会儿来人了,可就不好走了。”张贤保颤着嗓子牵起了妘元的手。
“贤保……”妘元停住了步子,回头,“帮帮他们,你帮帮他们好不好?”
张贤保喉咙一哽,若是能帮,他又怎么会就这样走了?这些,都还只是孩子啊!
“小祖宗,咱,咱也……”自身难保啊。
妘元双眼一垂,雾气模糊了视线,她哪会不明白,再次抬头,咬牙,“贤保,吃的,给他们些吃的吧。”
张贤保会意,从身上摸出一块大饼。
妘元一把抓过去,小跑到铁笼前,将大饼就近塞给了一个男孩,男孩的身旁围着一群同样年岁的孩子。
无痕的声音愈发急促,妘元松开大饼,低声道,“对不起。”
男孩女孩们隔着铁笼望向那迎着强光在黑暗中跑远的身影。
直到舱门再次阖上。
直到,又一次,只余下,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