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女音一落,张贤保的心就咯噔一下,额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心底直个打鼓。自妘元进门后就一直低着头的无痕闻言也看向了说话的两人,眸中尽是担忧。
没有如张贤保和无痕所惶恐的场面出现,接之而来的,却是一阵高过一阵爽朗的笑声。
不明所以的妘元看着孝太郎,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张贤保和无痕也同样看向孝太郎。
“很好,很好。”孝太郎伸手在妘元头顶摸了摸,悠扬道,“你是第二个敢在我面前直呼我姓名的中国人。”
妘元歪了歪头,接上孝太郎的话,“那第一个是谁?”
孝太郎落在妘元头顶的手掌一顿,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口气,苦笑的回忆道,“第一个啊……”
“我不知她叫什么,但我记得,她那里的人对她很恭敬,是个有地位的人。他们都叫她……”孝太郎叹了一口气,“荣寿公主。”
孝太郎话落,两道视线瞬间错愕的看了过来。
孝太郎转向张贤保,“贤保君,你在清宫待过,应该知道此人吧。”
张贤保嗓子一哽,点头称是。
孝太郎似是怅惘起了往事,絮絮叨叨的讲了一大通。
他说,那年,尊师带他东渡到中国,曾有幸见到过荣寿几面。
他说,见到荣寿的第一面,是在慈禧的身旁,那时的他只当荣寿是个其貌不扬的宫女,哪曾想,竟是个公主。
他说,荣寿是他第一个真正刮目相看的中国女人。
她很大胆,即使是对着当时的慈禧,她都不曾委曲求全的拍马屁。
她很有智慧,能自学花鸟画。
她游刃有余,不论是后宫妃嫔还是前朝大臣,都对她敬畏不已。
她沉静低调,顾全大局。
他说,妘元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荣寿。
他说,当他在日本再也听不到荣寿的半点消息后,他知道,清朝,差不多也到头了。
没人知道荣寿去了哪,但作为前朝公主,她的余生注定漂泊,注定无依。
孝太郎说完,显得有些疲累,再看向妘元时,那原本沉默的女孩竟暗暗坠起了泪。
“我知道的。”妘元摸了一把泪,抬头看向张贤保。
张贤保也有些动容的红了双眼,他上前,向孝太郎解释着什么。
“什么!”孝太郎听完张贤保的话一阵错愕与难以置信的看向妘元,颤着音似是不敢相信,“贤保君,你说得可是真的?”
孝太郎将视线来回在妘元和张贤保身上徘徊。
“都是真的,是真的少佐。”张贤保揩去泪,哽咽道,“当年八国联军攻入,主子便离开皇宫避难,这一去,便是再没,再没……”
张贤保默默坠泪,将张胜忠当年同自己说的一些事大概传述给了孝太郎。
孝太郎闻言连连摇头,几次叹气平复心绪才转头再对上妘元,“没曾想,你竟同荣寿有如此羁绊,我当年虽同荣寿不甚私交,但却是极欣赏她的。”
孝太郎顿了顿,转眸道,“既如此,妘元,你可愿意认我作父?”孝太郎看向错愕的张贤保,“贤保君,你们如果想在日本生活下去,我木村可以给你们承诺,但你要知道,皇军,是不会允许中国人在日本大肆活动的。”
妘元已是愣在了原地,她张了张唇,却想不到任何托词。
张贤保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木村身上,他带着自己和无痕渡船跨国而来,只为寻条活路。想起那日牢中见到的李霖瑞,妘元的手就攥得更紧了。
妘元起身,朝着孝太郎一伏,“父亲。”
这又有什么改变呢?她不从来都是这般,荣寿是,木村孝太郎也是。而自己的生父生母,早就没了啊,既然这样,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能活。
张贤保和无痕双双一怔。
孝太郎看着妘元,点了点头,将人扶起来,“既你叫我一声父亲,以后,你就是——”
“木村杬野,是我木村孝太郎的次女,是奈美和我的私生女,再不是什么富察·妘云。”孝太郎正色道。
三人闻言微愣,看向孝太郎。千叶是孝太郎的妻子没错,可这奈美又是什么人?他们没有听李老太提起过。
孝太郎挥了挥手,房内的一个兵领命的走了出去。房门被拉开阖上,很快再被拉开。
再次进来的是两人,士兵后跟了个穿着日服,面化死白的女人,女人碾着小碎步,一点一点的,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女人进门先对孝太郎跪拜,而后静候。
“奈美,这是木村杬野,以后,便由你照顾。”孝太郎对着女人介绍妘元,而后对妘元道,“杬野,这是明川奈美,她是宅邸里艺伎们的管事,你先跟着学日语。”
孝太郎又将两人的关系挑明绑上。
妘元看了一眼明川奈美,视线瞬时低下,心里砰砰直跳。
明川奈美进门便注意到了妘元,是刚才在门口偷看的女孩。明白孝太郎的意思后,奈美又想起了女孩刚才涨得通红的小脸,嘴角微扬。
张贤保和无痕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日本军人宅邸每隔一段时间会从人贩那买些国外的家奴。张贤保以家奴的身份留在了妘元身边,往日也甚少往外跑。
至于无痕,全当是一个少佐的宅邸多了个唱戏的,索性无痕终日不出门,也就没什么人留意。
在木村家的时间一天天过去,妘元现在每日的功课就是学日语。木村杬野的名号给了她很大的便利,起码在木村家,是没有人敢对她不敬的。
木村千叶有些不待见妘元,主要还是她以为妘元是孝太郎和奈美的私生女,但看在孝太郎的面上,加之妘元沉静寡言,看着讨喜,千叶倒也没为难妘元。
没有见到木村真武,孝太郎说,真武这个儿子今年才进军营,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又一年秋天过去,在日本的妘元也迎来的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
日本的雪要比中国这个时候的早很多,纷纷扬扬的,也很美。
孝太郎这些天在忙活宅邸新来家奴的安排事宜。这次到的是一批并不大的孩子,看着很机灵。孝太郎将人分配下去,也朝妘元那塞了一个。
孝太郎想着,妘元的年纪比这群家奴小不了太多,待在一处,总不至于没人说话。
沐雨是在一个日本兵的带领下来到妘元房外的。看到妘元的那一刻,沐雨心底是难以抑制的欢喜,但她还是没有说什么。
妘元似乎早已不记得他们了,是啊,那个时候,那么黑,她又怎么能看清。沐雨却没有忘,他们都没有忘。
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
那个想要帮他们的女孩。
那个给予他们大饼的女孩。
妘元看着面前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女孩,歪了歪头,“你叫什么?”
“沐雨。”沐雨看着妘元,不,现在应该是木村杬野了,她不知道女孩下船后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成为木村杬野,但她知道,女孩不是日本人。
因为没有一个日本人会像那样向他们伸出援手。
妘元嘴里呢喃着沐雨的名字,心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作为家奴,沐雨这段日子虽大概从人贩那学了一些日语,但再难的,就不知道了。妘元有意让沐雨学会日语,索性在奈美教导的时候,妘元都会拉上她。
在木村家做事并不是每天都能进出的。沐雨再回到码头的破仓库时,已经是两个多月后。妘元跟沐雨愈发熟络,有时候会问起那天在船舱里看到的孩子。
会问沐雨是不是其中的一个。
会拉着沐雨一起玩耍,妘元的性子活泼了些,但一个呆着的时候还是很多。
会让沐雨教自己梳麻花辫。
妘元喜欢把长发扎起,就算是大冬天也不披下。有时候冻得紧了,就裹上围巾,倒也没什么妨碍。
自己的事,沐雨没有隐瞒,都告诉了妘元。
仓库老旧,既小又窄,两个人进去都转不开身。
破烂的门完全成了摆设,沐雨推门进去,语气带着急切与欢喜,“哥哥,你一定想不到我见着了谁!”
床上的少年闻声直起身体,嘴角噙笑,“哦?遇着谁了,瞧你这开心的,两个月没来,怕是把我这个哥哥都忘完了吧。”
“才没有!”沐雨坐到床边,哈了一口气,暖了暖手,眉眼弯弯,“你看,这是什么?”沐雨将怀里的药膏扬起,开心的朝少年摆了摆。“这是日本最好的伤药,哥哥擦了这个一定能好起来。”
少年闻言却目色一沉,一把握住了沐雨的手腕,呵斥道,“你哪里来的!”
“哥哥……”沐雨吃疼的抽了抽手,奈何抽不出,眼尾一红。
少年忙放开了沐雨的手腕,有些愧疚自责的道,“对不起沐雨,我……”
沐雨摇了摇头,“没事的哥哥,这是那个妹妹给我的,就是之前我们在船舱里见到的那个妹妹。她现在在木村家,叫木村杬野。”
“她一直记得我们的事。”沐雨解释道,“她真的很好,我刚才要说的就是她,她向我问了哥哥的伤,这个就是她给我的。”沐雨拿起药膏。
“她是日本人?”少年脸色一白,警惕的盯着沐雨。
“不是的!”沐雨解释。
自少年被那刀疤男人打伤后就再没能站起来,男人见少年没了价值,也就随手弃了,他可不养废物。腿伤治不好,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