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已经连续几夜无法入眠了。
冬至这天,无痕裹着厚大的冬袄,走在街上。
雪飘在无痕的头顶,染白了她的发。
无痕抬头看了一眼纷扬的雪,裹紧冬袄朝一个熟悉的旧巷拐去。
一辆单车摇摇晃晃的撞向了无痕,单车上的人吃疼的摔在地上,起身看向无痕时慌了慌神。
无痕的裤腿擦破,寒风灌入,生冷。
骑单车的男人开始叫嚷,无痕听到了。巷里的人纷纷看了过来,人们的目光是冰冷的,比灌入裤腿的寒风还冷。
人们开始朝无痕的身上丢烂菜,丢鸡蛋。
一个年老的男人从人群中匆匆赶了过来,出声呵至住了愤怒的人群。
无痕眼中的泪瞬间绪满,模糊了视线,滚落。
寒风吹过,生疼。
无痕扑跪在男人身前,口里叫着,“师父。”
男人年迈的身子剧烈颤抖,他扬起的手吃力的落在了无痕的头顶,稍纵即逝的温暖过后便是男人厉声的呵斥,“我没有你这个徒弟!”
无痕被男人推开,跌在了地上,手掌被沙砾划破,渗血。
“当年我若是知道会有今天!”男人拄着拐杖的手用力的朝地面垂去,“我宁愿打死你也不会将你卖出去!滚,你给我滚,呸。”
男人朝无痕淬了一口,口里骂着汉奸,鬼子,不得好死。
众人都在骂,都在怒目相对。
却没有一个人为无痕说一句公道话。
她没得选,自始至终都没得选。
父亲抛下自己和母亲选择与外面养的女人走的那一刻,她没得选。
母亲再也熬不住将自己送到戏班的那一刻,她没得选。
戏班解散,师父将她卖给张贤保的那一刻,她没得选。
所有的所有,但凡她能选,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不会是这样……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痕离开了。
那天,雪在飘,无痕换上了已是许久未穿过的戏服,在那井口边一遍又一遍唱着戏。
无痕最终在真武的注视下跳进了那口枯井。
真武的呼喊在那口枯井中久久回荡,却再没回应。
那天的一切,如梦如幻,是真武见过的,最真实,最耀眼的无痕。
却也是最后的无痕。
无痕,无痕,无恨。
妘元问,无痕,你真能做到无恨吗?若是无恨,又为何会疼?会悲戚?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你该活着,好好的活着,比任何人都耀眼而自信的活着啊!
你该不再活在过去的阴霾里,你该大声的告诉那些人,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无痕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所谓的葬礼也只有妘元几人。
老宅里开始变得人心惶惶。
有人说,无痕是被那鬼戏子上了身,最后也是被鬼戏子害死的。
有人说,无痕死不足惜,死得好。一个靠唱戏取乐日本人下贱戏子,死了才好。
有人说,这一切都是真武的臆想,无痕是被他害死的,尸体也肯定是被他藏起来了。日本人都该死。
有人谈起了真武邀无痕出去的事。
人们众说纷纭,没人知道究竟真相如何。
无痕尸体失踪一案实在诡异,罗生在孝太郎的授意下涉入调查。
最终翻出了一庄陈年旧事。
这卖老宅的老头,原是那鬼戏子的老爹!
老宅的旧主跑了后,老头就将宅子买了下来,终年只有老头爷孙俩。
老头的孙女是个左脸留疤的姑娘,不大,比妘元要小些,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很不讨喜。
罗生断定这鬼戏子的把戏是老头故意传播的,说老头居心叵测,说那什么半夜的戏声都是他在装神弄鬼,还说消失的无痕尸体跟他有关。
罗生把自己的推理呈给了孝太郎,说得绘声绘色。
老头无力反驳最终被孝太郎处死。
妘元记得,老头死的那天,那个结巴女孩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结巴女孩抱着还剩一口气的老头,不断重复着三个字。
老头伸手摸上女孩的脸,慈祥的脸上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老头说,活下去,离开这,活下去,走……
不要再有怨,不要再有恨,好好活着,活到鬼子滚出中国的那天……
孝太郎让人将女孩拖开,真武带着日本兵在老头的房间搜着无痕的尸体。
却什么都没有。
妘元将女孩送出了老宅,替她寻了一个去处。
无痕的尸体依旧没能找到,真武让人在井内掘地三尺也没有任何踪迹。
奇怪的是,老宅内再没半夜传出那鬼戏子的声音。
原本对罗生的推理半信半疑的人渐渐也相信这一切都是老头在装神弄鬼。
那日后,孝太郎将井口重新用石块堵了起来。
在没人注意的深夜,一块石头从井壁坠下,露出一个半人大的洞,洞内放着一条麻绳。
洞口通向哪里,没人知晓。因为这口井,再也不会打开。
沐雨渐渐有了活气儿,似乎是在无痕死后,但仍是不笑的。
日军驻上海机构的监狱里,真武着一身军装,手中握着一把武士刀,武士刀的刀刃带血,真武握着擦布将血迹抹干净,恢复程亮的刀刃。
地上倒着一具尸体,是那年轻张狂女人的。
女人死不瞑目,眼珠子对着缩在墙角里的一男一女。
真武放下擦布,握起武士刀朝角落走去。
日本兵将男女分开,架住男人的双臂。
武士刀落在了男人的脸上,削去一片肉,渗出鲜血,恶心而骇人。
女人在尖声嘶叫。
日本兵将带血的擦布塞入了女人的嘴,止住了女人的叫声。女人的双眼瞥见擦布上的血,身子瘫软。
真武开口,将刀架在了男人的脖颈上,“你说,你究竟爱哪个?她?”真武转头示意男人地上的尸体,复而对上女人,“还是她?”
男人不敢再看地上的尸体,裤裆湿了一片。
男人摇着头,死活不愿再开口说是谁,口中只有求饶的话。
真武厌烦的将刀划向了男人的胸膛,刀尖直指心口。
“你说你爱她,你却选择让她为你赴死。”真武看着地上的尸体冷笑,随即将武士刀指向瘫软的女人,“你娶了她,你们孕有一子,你却背叛了你的妻子,爱上了别人,你不忠。”
真武看着男人,“你谁都不爱,你只爱自己。既然如此,这一次,你便为自己死吧。”
凌厉的武士刀随着真武的话落下。
日本兵松开了男人的尸体。
真武转身,走近女人,取出了女人嘴里的擦布,伸手抖了抖,擦着刀刃。
女人泪眼婆娑,开始絮絮叨叨的求饶。
真武问女人,“你现在开心了吗?你恨的人死了,背叛你的人也死了。”
女人摇着头,开始骂真武畜生,禽兽,杀人恶魔。
女人说,日本人,不得好死!
女人朝真武面门淬了一口唾沫。
日本兵架起步枪上前,刺刀直指女人。
真武止住了日本兵,伸手抹去脸上的唾沫星,留下一句“不知好歹”就将女人抹了脖。
真武站起,嫌脏的又拿了块干净的擦布将双手擦干净后离开了监狱。
蝉的消息似乎断了,日军再也没截获关于蝉的信息。
但一个代号乌梢的新人物横空出现在中共与国民党的名单上。
没人知道乌梢是哪一方的线人,但起码,不会是日方的,这一点也足以让中方安心。
又一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木村的老宅也添了门喜事。
但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喜事。
孝太郎要娶一个戏子的消息传遍了上海滩。那戏子正是罗生之前寻的戏班里唱杜丽娘的角儿。
那人叫月翎。
孝太郎再婚那天,老宅内锣鼓喧嚣。
人们都说孝太郎是被鬼戏子上身了,老宅又要上演一出强绑戏子的娶亲戏了。
妘元看着被日本人捆绑送到孝太郎面前的新娘子,只觉荒唐。
孝太郎掀开新娘子红盖头的那一刻,妘元似乎在新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无痕的影子。
雾气模糊了视线,妘元知道,那不是无痕,只是一个和无痕一样的戏子,这个戏子叫月翎。
而无痕,再也没有了。
妘元抿唇饮下清酒。
真武坐在妘元身旁,他望着孝太郎,“父亲也算是圆了自己年轻时的梦,这一次,再没任何人会阻止了。”
妘元垂下眼睑。
的确,孝太郎是圆了自己娶戏子的梦。
可那戏子的梦呢?她的梦却从此破碎。
桌边走来一端酒的女子,女子低垂着头,将托盘上的酒水端到了妘元的桌前准备离开。
一只手挡住了女子的去路,真武看向女子,“你留下添酒。”
女子步子一顿,小心翼翼的转身端起酒给真武添满,对上妘元的酒壶还没倒,妘元手中的酒杯就止住了。
妘元盖住酒盏,起身朝真武告辞。这里,她是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妘元说完看也没看端着酒壶的女子就离开了。
女子看向妘元的背影,很快回神立定。
女子接连给真武上了十多杯酒后真武才挥挥手让人退下。
真武也离开了。
孝太郎对月翎是什么样的感情没人知道,但孝太郎的年岁毕竟是摆在那的,月翎也只是才妘元那个年纪。
何止荒唐!
月翎在老宅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自新婚那夜后,月翎便再没开嗓唱过戏。
话更是极少的。
妘元去见过几回,的确是可以与自己以姐妹相称的人,却成了父亲的妻,自己名义上的母亲。
何其可笑。
月翎对妘元的态度也依旧不怎么好,在她眼里,妘元就是和孝太郎一样的日本人,是女子又如何?依然是披上军装杀害中国人的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