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哲迎着大雪推开店门走了进来,转身抖了抖身肩的雪。言苧闻声回过神走近,店外的寒风瑟瑟,将封哲的脸颊冻得红润,封哲埋头摩擦着双手哈出暖气,面露欣喜,忙不迭的从外衣内兜里拿出信封交给言苧。
言苧看着封哲的神色,有些狐疑的接过信封,“这是?”
“快看看,这是连夜从延安来的好消息。”封哲兀自倒了杯热水,指向信封解释道,“是关于黄雀的消息。”
言苧闻言打开信封的手一顿,随即一阵恍惚的加快动作,抽出信纸,言苧默声看着信纸上的只言片语,双眸渐渐酸涩。
信上的消息并不多,只简单三句:苧苧吾女,愿一切安好,勿念。
署名是“父留”二字。
言苧的指腹落在了那“父”字上,睫毛轻颤,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着言苧的胸腔。熟悉的瘦金体,是属于言志辅的字迹。
封哲看着言苧,唇角的笑意不减,上前拍了拍言苧肩膀以示安慰,“伯父伯母都很安全,但他们现在不宜露面,他们也很想你。”
言苧收回信纸转眸对上封哲的视线,轻点了点头。
腊月的风还在呼啸,但对言苧而言,这场北风虽寒,却是带着希望的。在北平的日子渐渐朝着年关迈进,二十六这天,裁缝店也暂时关门歇业筹备着年三十。
今日的雪停了,老天放晴,枝头的积雪压折了树枝坠落在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麻雀扑闪着翅膀到处觅食,一群穿着红袄的孩子大肆的朝着麻雀奔去,雀儿一时惊得四散飞开。
孩子们的脸上冻得乌紫,嘴角的笑却耀眼夺目。
一个个头最矮的娃娃落在一群前后追赶嬉闹的小孩之后,那娃娃看着渐渐跑远的伙伴,有些难过的从雪地上爬起来,吃力的将一条小短腿从积雪地里拔出来,浑身一阵寒意,抽了抽鼻涕,娃娃抬起小手挥了挥腿上的雪,再次迈着小步子朝前奔。
“八嘎!”突然而起的叫骂声将娃娃吓得一愣,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是被反力撞跌在了地上。娃娃看着眼前高出好几个自己的日本兵,紧张的小身体都在打颤,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逃跑之时,后衣领却突然被扯住。
悬空的感觉并不好受,那日本兵提起的力更是让娃娃的前衣领硌着脖子,娃娃几番挣扎无果,只觉空气都无法呼吸,整个小脸煞白一片。
日本兵看着娃娃徒劳无功的模样和身旁同行的兵朗笑出声,笑声尖锐刺耳,伴着寒风灌进娃娃的耳膜。娃娃痛声哭喊着,哭声顺着巷口传递,街口是行色匆匆的人,却无一人上前。
巷角躲着一群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有胆大的看着这情况捡起了地上的石子朝那日本兵身上丢,石子儿正中那日本兵的脸,疼得那鬼子一声叫骂松开了手。
娃娃没了束缚一时跌进雪里,嘴里直直塞了满口的雪粒,娃娃从雪地里爬起来,呸呸两声将脸上的雪粒擦掉就要跑。然而还没迈出的腿再次被身后的鬼子拽住,那鬼子一手拉着娃娃的小腿往后扯,一双嗜血的眸子看向巷角的位置。
一群孩子惊呼一声忙四散而开。
鬼子松开娃娃的小短腿,抬脚就朝着娃娃的背上踩去。娃娃被突然的力踩得嗷嗷直哭,那鬼子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像碾死一只蚂蚁似的不断碾压着早已陷入雪地里的娃娃。
深厚的积雪阻断了空气,也带去了娃娃最后的呼吸,娃娃面部朝下,雪粒灌进娃娃的口鼻。鬼子见娃娃没了挣扎,松开脚将娃娃翻过来,满脸的雪渣挡住了娃娃的面部,鬼子甚至连娃娃的模样都没见过。
鬼子嘴里嘀咕着日语,很是不屑的朝着娃娃身上踹了几脚。
一阵枪声乍然而起,子弹径直射入了那鬼子的膝盖,鲜血滴在雪地上,雪白的世界染了红。
人们四处逃串,日本兵架起步枪向一个方向射击。
栉风咬牙靠在冰冷的墙上,手上的枪不曾停歇,他的眼前浮现了照相馆前倒在血泊里的妻儿身影,过去与现实交叠,就在刚才那鬼子将一个不过六岁的娃娃生生踩死在雪地里时。
子弹擦着墙角划破了栉风的衣角,栉风转身对着那跪地捂膝的鬼子脑门射去,鬼子抽搐着没了气息。又是几发子弹而出,射在了三五个日本兵的身上。
日本兵恼火的朝栉风的方向集火,子弹穿进了栉风的手臂,穿入了他的心肺,血红的梅在洁白的雪中绽放,手枪坠地,栉风倒在了雪地上。
栉风眼前的世界渐渐黯淡,他颤抖着手从最贴近心脏的兜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那照片的中间坐着一个孕期的女人,女人的左边是栉风,她的左手落在了栉风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上。女人的右边是一个模样与栉风相似的女孩,女孩半蹲在女人身旁,双手落在女人的双腿上,三人对着镜头,嘴角都噙着笑。
那是栉风熟悉的人,也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一片白茫茫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手边拉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小人,小人咯咯的笑着,嘴中喊着栉风“爸爸。”
女人在向他招手,小人也在唤他。栉风抬腿踉跄的朝两人迈步,双眼噙满了泪花。
“哥哥。”身后突然的呼唤止住了栉风的脚步,栉风回头便是沐雨熟悉的眉眼,“哥哥不要丢下沐雨一个人,不要离开……”
栉风的脚步往沐雨迈去,随即又被身后小人的呼唤止住,栉风来回看向两边,他不知该如何作选,犹豫间,地面开始撕裂,世界开始崩塌,栉风看着不断离自己远去的女人和小人,咬牙回头最后看了沐雨一眼,终是朝着女人的方向奔去。
“妹子,这表可是老款了,现在不多见了。”钟表店的老板将修好的怀表递给言苧,眸中尽是惋惜,“妹子,我再提一倍,这个数。”老板说着伸出四个手指比了比。
言苧接过怀表,对老板笑了笑拒绝道,“不了,多谢老板。”言苧低头看着手里再次转动的怀表。老板见言苧坚持,只得叹了一口气。
突然的枪声将言苧惊醒,言苧握着怀表的手一紧,匆匆告辞后便快步回了裁缝店。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封哲才风尘仆仆的回来,他走到言苧跟前,满目愁色,“栉风他,牺牲了。”封哲颓然的坐在了桌旁,言苧看向封哲的视线久久凝视,她的瞳孔都在颤抖。
封哲将得知的消息告诉了言苧,继而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
言苧伸手接过照片,照片上三人的笑容何其幸福,血迹染上了照片的一角,染红了栉风的身形,言苧哽咽着声音问,“他的尸体呢?”
封哲看向言苧,几番欲言又止,“被鬼子拖走了,我们的同志只找到那娃娃的尸体和这张照片。”封哲咬了咬牙,“狗日的鬼子,不得好死!”
言苧跌坐在了凳上,被鬼子拖走意味着什么,言苧哪会不知。上一个被鬼子当众拖走的同志就被剁成了肉块喂狼狗,最后连丁点遗物都没留。
娃娃的尸体被葬在了土里,是个小乞儿,生来便吃苦,到死也是。
栉风离开了,没留任何痕迹的离开,干净的就好似他从未存在过一般。言苧看着眼前那块同志们为栉风立了衣冠墓,心中百般滋味。
言苧只觉这一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的身边,发生了太多的事,也有太多的人离离散散。她想起了那个在木村老宅向自己打招呼的沐雨,那个似乎唇边总是挂着笑的阳光女孩。言苧很难想象,当沐雨得知栉风身亡的消息时该是怎样的反应,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再也没有了。
攥了攥拳,言苧转身渐渐远去,封哲收回落在栉风墓碑上的视线,转身跟上了言苧。
在北平的日子还在继续,栉风死后,不论对言苧还是封哲,亦或是同志们而言,这个年都是冷清的,难受的。现在的他们无法,也不能冲动行事,能做的只有等待指令,以求早日将那群畜生赶出中国,让他们付出代价,为亡人雪耻。
年过之后春意肆起,地上的积雪化去,留下一滩滩的水渍,绿芽窜满了枝头,到处都是翠绿一片。言苧收到了组织的新任务,也终于在小半年后等到了关于妘元踪迹的消息。
封哲将木村杬野的踪迹告知了言苧,她被木村真武送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家精神方面的医院,木村真武此举为何上海的同志无法得知,杬野的去留也并非要紧之事。
但近年关的一则情报却让共党再次将视线落在了木村杬野的身上,情报发出的地方,正是那家木村杬野被收压的医院,而情报的内容之所以能让共党如此看重,无非是因为那发出的情报中有失踪的苏联顾问踪迹的信息。
而那踪迹的信息毫无疑问掌握在木村杬野手中。
情报是从国民党情报机中截获,也就是说那家医院里不止木村杬野,还有一个潜伏在暗的国民党。言苧收到任务前往那家医院,旨在从木村杬野口中得到苏联顾问的下落,同时还需提防隐藏其中的国民党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