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不知,你竟这样牙尖嘴利?”
望浮玉站在暖阁门外,不知听了多久,声音带着一股被沙砾蹭过的低沉,却并不坚硬,尾调落在秦怀溪耳中尚带一丝温柔。
四人一时尽皆下拜,望浮玉却什么都没说,走到罗汉床边,看了一眼小几上摆着的两盘菜,莫名升起一股微妙的不快。
按理说秦怀溪和其他人应当没什么两样,都是他放在这小院里的摆设而已,他却有一丝被慢待的恼怒。
或许是刚才在观鹤楼,想起的年少往事搅乱了心绪吧。
他粗暴地把这丝不安分的情绪按下,淡淡吩咐:“撤下去,这样的饭食丢的是我的脸面。”
李妈妈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大爷恕罪,老奴糊涂了。”
青黛跟着躬身低头,耳边响起一道特别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如闲庭信步,接着那脚步的主人停在了她面前。
她的心都提了起来,眼角余光只看见望浮玉半只靴子,上面绣了织金的暗纹,随着走动流光一闪。
难道?大爷对我……青黛还没来得及高兴,望浮玉随口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窖。
“这个丫头不安分,多教教规矩。”
李妈妈答了些什么青黛已经无心去管,她听见自己牙齿磕在一起的咯吱响声,明明是盛夏,她却冷的血都要冻住了。
“青黛姐姐,别站着了,李妈妈叫你呢!”山药推了推青黛,看她吓得这副模样,忍不住提醒。
青黛回过神,李妈妈脸色阴沉地叫她收拾餐盒,她浑浑噩噩地动手收拾,跟着李妈妈出了内院。
“没用的东西,你就跪在这儿醒一醒神!”
毒日头底下,青黛晒得头脑发昏嘴皮干裂,后背的衣服湿了又干循环往复,只咬着牙不敢动。
枕云小居原本还有一个粗使丫头,和其他三个取“纯善喜乐”四个字。她见识过李妈妈的手段,那时和她同屋的还不是白芷,那个叫喜儿的丫头背地里嘀咕了两句李妈妈,第二天就被提脚卖给了走商。
一开始青黛也想这下场有什么可怕?后来得知那走商专收“流莺”,连个固定的住处也没有,做得都是过路贩夫走卒的皮肉生意。
她连那个管不住嘴的丫头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却深深记得走商发黄的手指和那双淫邪的眼睛。
李妈妈特意叫和喜儿同屋的她来看,“青黛,我喜欢聪明的丫头,你要听话才是。”
从此李妈妈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让她往东绝不敢向西,她把听话就能活命刻在心头。
第一次见到秦怀溪的时候,这个女子穿着破烂蓬头垢面,却摇身一变成了枕云小居第二个主子,青黛的艳羡嫉妒几乎要漫出来。
要是她也能……该有多好。
……
秦怀溪亦步亦趋跟着望浮玉,看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从暖阁到卧房,看什么都新鲜的模样。
想不好这位爷是什么意思,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上次望浮玉走后,她看着那大红大紫的配色和挨挨挤挤的家具,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吵的难过。
趁着刚整治了李妈妈,下人们十分听话的当口,带着山药重新归置了一番。
所有多余的摆设器具都收进了库房,卧房最外间正好在正房当中的位置,被秦怀溪收拾出来做正堂用,进门放了一套酸枝木八仙桌和两副圈椅,背后挂了一副色彩秾丽的花鸟图,两边立着高几,几上各放着两盆花草,还挤下了一碗金鱼,鱼儿是王婆在坊市买来的,望浮玉方才就看了那鱼儿好几眼。
往左边看去,里间卧房也一样,收了绊脚的花几条案瓶瓶罐罐,大红帷幔换成秋香色纱帘,这就明亮宽敞许多。靠北墙的架子床,梳妆台,还有望浮玉上次歇息的窗下贵妃榻都是原样位置,只将原本粗笨的多宝阁换成了四扇山水绣屏,屏风后头就是洗漱和夜间起夜的地方。
如此一来主卧室这边基本上就比较合乎秦怀溪心意了,简洁大方功能齐全,也不影响人活动。
她和奶奶的小屋就是东西不多,但是物尽其用,每样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原主摆的简直让人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望浮玉都看过一遭,终于开口:“不错,怎么突然改了?”
秦怀溪闻言松了口气,喜欢就行,她已经很收敛,其他地方都没动,只有卧房天天起居,实在是不方便。
“大爷上次来只用了榻,想来是对这儿不太满意,妾身自然要上心一些。”
上心?那怎么不记得他私下说过,不要动这屋里任何东西,数月前的秦怀溪愚蠢但听话,他不让她近身,就在屋内站了一夜。
如今这个……
望浮玉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冷下来,瞳孔深邃幽暗,“病了一场,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静默蔓延开来,屋内死寂,秦怀溪只听见自己越发激烈的心跳声。
秦怀溪主动走到贵妃榻前,步履翩跹,裙摆散成盛放的花,又仰起素白的脸,双眸如镜水,眉间一丝不解和委屈风吹不展。
“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她轻声软语。
“妾身知错了。”
望浮玉垂眸睨着他这外室,无动于衷。
良久,屈指蹭了蹭秦怀溪的面颊。
风来暗香满。
……
“公子还没起?”冯青坐在二院里头其中一间没住人的屋子里,略带一丝疑惑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他对枕云小居的熟悉不亚于日日住在这里,知道这个圆脸丫头是秦怀溪才提拔的心腹。
山药顶着小梨涡眨巴眼睛,“或许是有许多话要和姑娘说?我们姑娘可被欺负得好惨,那豆芽都还没断生呢!”
冯青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温和,她被欺负?没看见门外青黛跪的都要成人干儿了吗?连李妈妈在秦怀溪面前也一点儿好都没讨着,尽生气了。
行吧,冯青不再多问,独自估摸着这点事儿,要是以往他绝不会多想,那时的秦怀溪他看着都伤眼睛,更别说公子,可是现在嘛……庸俗妇人摇身一变,那柔情蜜意,红粉佳人的谁知道呢?
不过他相信自家公子的定力,京都城内最不缺的就是美色,公子定是以大业为重。
山药见冯青面色古怪地变了一瞬,又立刻恢复那副和气模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在望浮玉身边人这里上眼药,于是机灵地一福身,“天热的很,冯爷尝一尝姑娘才做的酸梅汤?清凉爽口,比热茶解暑多啦!”
冯青挑了挑眉,“你能替你主子做主?”
“瞧您说得,您是大爷最亲近的人,我们姑娘希望大爷安好,自然也希望他身边人样样都好,这叫……叫什么来着?”
“爱屋及乌。”冯青饶有兴致地补充。
“对对对,我这就去,您稍等!”
山药一转身就没了踪影,灵活地像个小炮仗,惹的冯青笑了一下,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纯粹被这丫头给逗的。
等望浮玉出了枕云小居上马车的时候,就疑惑地开口,“什么味儿?”
冯青嘿嘿一笑,“秦姑娘身边那小丫头给我喝的,说是姑娘做的酸梅汤。”
望浮玉偏头仔细地看了冯青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不是容易被笼络的人,有这么好喝?”
冯青语结,愣愣道:“挺不错?公子没喝着?”
看他故意装傻没什么意思,望浮玉意兴阑珊地掀起车帘,冯青跟着策马,向城内赶去。
望浮玉的声音幽幽响起,“冯青,你说要不要杀了她?”
这会儿已经快接近黄昏,暑气降下来,风吹过处还有一丝凉爽,冯青此刻不再端着一张迎人的笑脸,狭长眼角几乎是瞬间沁出杀意,面无表情道:“公子有令,属下入夜就来解决。”
“杀才,那汤饮白给了?”
冯青的声音越发冷肃,“公子有命,身家性命也可抛去,何况一碗汤。”
“算了,我看那丫头有几分讨喜,留给你解闷儿吧。”
冯青一张清秀的脸扭曲几瞬,哈?不是让我杀秦……听见马车里传来的望浮玉的低笑声,才知道望浮玉在逗他,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不禁也嘴角弯了弯。
公子难得这样轻松,白天在观鹤楼,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怀中的匕首。
如此也好,只要在这枕云小居,望浮玉能轻松几分,谁管真真假假,真到了需要将秦怀溪这对主仆解决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手软就是了。
冯青做好了心理建设,面色如常地继续赶马,而望浮玉逗弄完了冯青,想起右手指间那柔软细腻的触感,心情有些微妙。
不过论复杂,谁也比不过刚刚化解一次危机的秦怀溪。
刚才就差一点点,她就要坚持不住望浮玉森寒目光的压力了。
幸好这些年努力赚钱的经历,让她知道眉眼高低,尝遍不怀好意。三伏天做暑假工,业绩没有达标被骂,唾沫几乎要蹦到脸上也是司空见惯。再说她谋生的主业,观众是最无情的人,今天捧着你,明天也能把你踩到泥底,私信里多少污言秽语她都记不清。
为了生活,什么熬不过来呢?
主动凑上去,她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那短短几秒,是她的羞耻心和求生欲的搏斗。
不过是被摸了把脸,能成功把“秦怀溪换了人”这个话题混过去,应当开心才是。
她在望浮玉面前根本没有一点谈判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