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小长在边关,还没见过京都吧?如何?”一道威严不失慈爱的声音透过马车竹青色的帘子传来,路人还未听清,车架已经走远了。
想来是个没见过京城的边关土包子?毕竟那马车看着和车马行租来的无甚区别,灰扑扑的丝毫不起眼。
“富贵气象确实和边关不同,不过女儿还是更喜欢草原上跑马,纵情畅快!”
说话的年轻女子一袭红衣,玄色护腕干净利落,腰间皮革腰封以一枚剔透的猫眼石系扣,衬托的整个人英姿飒爽。
“你啊,到了京都可要收收性子,别吓着旁人。”
卫震西嘴上数落着女儿,眼中却全然是疼爱欣赏,显然对自己的掌上明珠满意至极。
卫叶昭一笑而已,既不夸口也不顶撞,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都人自然和他们草原儿女是不一样的。
父女二人一边看着街景一边说些闲话,很快就到了京都的旧宅,门口守着的老仆早就接到信,这会儿正翘首盼望着呢。
“老爷,小姐,可算是是回来了!”冯伯肉眼可见的喜悦,眼中有泪光闪烁。
“冯伯。”卫叶昭跳下马车,双手托起冯伯,他行礼到一半就怎么也弯不下腰,禁不住笑了起来。
“哎呦,小姐这一手功夫,我这老家伙是比不上喽!”
卫震西在后头抚须微笑,“你再夸她,她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老爷后继有人,还谦虚呢,心里可比我高兴。”冯伯从卫震西少年时就是卫将军府的管家,名为主仆,实则家人一般,不惧和主子说笑的。
卫震西干咳一声,“好了好了,咱们都进去吧,堵在门口叙旧算怎么回事儿。”
卫叶昭和冯伯对视一眼,都笑开来,跟着卫震西进去,朱漆大门缓缓合上,几人的身影隐在门后。
巷尾阴凉处躺着的乞丐翻了个身,慢悠悠地站起来,晃进暗处,不见踪影。
皇宫禁内,清凉殿。
“回来了?可有见过什么人?”周帝背对着来人站在栏杆前,往水里扔着鱼食,似是随意地张口。
锦衣卫指挥使赵洁却不敢轻乎,恭敬伏首,“卫将军父女乘一青篷马车低调入京,直接回了将军府,中间没有见过任何人,也不曾与人传递消息。”
“倒是谨慎。”
周帝留下这句不辨喜怒的评价,周遭的宫人个个头几乎垂到胸口,像一群瞎眼聋耳的泥胎木偶。
曲水池中的锦鲤抢的越发欢快,争相涌向周帝抛洒那处。
“不着急,再看看。”
“是。”赵洁看周帝抬手,维持着两手垂在身侧的姿势,躬身退下了。
出了清凉殿,赵洁蜂腰猿臂,步履匆匆,赫然又是那个威风凛凛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头领。
顺手招来手下耳语一番,交代清楚要盯紧将军府,尤不放心,转身去了锦衣卫的办事处,他得好好看看这些年有关卫震西的监视记录。
卫将军还京,这朝堂又不知有什么风起云涌了。
他们是帝王鹰犬,自然得捕捉好一切风吹草动,才能在主子需要的时候,一击必杀。
这些事情卫震西并不清楚,但是也能猜到几分皇帝对他的忌惮。
从跟随太祖起义开始,卫家沙场征战把控西北军权多年,传到他已经是第三代,要不是他只有一个独女,皇帝的铡刀早就逼近了卫家的脖颈。
想到宝贝女儿,卫震西眉头紧锁,昭儿也到了要议亲的时候了。
女儿自小长在他身边,养成了一个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这亲事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好找。
他从边关赶回京都,极重要的一件就是为女儿择婿。
皇帝不会放过把卫家彻底捏在手里的机会,卫震西每每想到此事都会心中一沉。
要女儿嫁去深宫周旋在天家和母族之间,不亚于逼她去死。
可要是在边关早早定亲,那样苦寒之地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又如何能在他撒手之后护住女儿周全呢?他只有这么一个骨血,怎么忍心看她草草嫁给无名莽夫,到最终还得死在皇权逼迫和算计下。
只有京都,还是京都。
卫震西长叹一声,名利场上的刀光剑影不比战场厮杀温和多少,他戎马半生,于国于家都问心无愧,只求上天仁慈一些,给他的昭儿一条活路。
“老爷。”
冯伯搁下茶盏,卫震西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看老仆有点要谈话的意思,笑笑道:“这些年辛苦你守着这儿。”
冯伯面相和蔼,守着将军府避世,修身养性多年了,看上去很有些云淡风轻的感觉。
前提是他不开口。
“这有啥,吃住都是府里的,老爷又没少我一分月钱,权当养老了。”
卫震西酝酿的主仆情深散了个干净,“老菜帮子一个,倒是会躲清净。”
冯伯愁着眉毛摆手,“老爷可别说了,你们回来了哪里还有清净,门外讨饭的狗都要多长一对耳朵听着咱们的动静。”
“陛下的探子……”
“放心,我虽老了还不至于眼瞎耳聋,在外头转悠呢。”冯伯从鼻子里哼出几句不满。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做皇帝的心眼子都是黑的。
卫震西喝干蛇草水,苦的舌尖发麻,但是整个人都清醒了。
就是这个味儿,他在边疆喝的总是差点儿,还得是冯伯,舍得放料,生怕苦不死他似的。
“忍忍,且忍忍,再坏不过我带着你们一块回到边疆吃沙子。”
见卫震西一副心态极好的样子,冯伯心中安稳嘿嘿一笑,有这句话就成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年老太爷战死在西北,那时候卫震西才十五岁不到,屁都不懂就得面对群狼环伺。什么样的磨难都压不垮小少年的脊梁,就这么一点一点儿的把将军府撑起来了。
卫家军的虎旗重新扬遍西北那一日,他去老太爷的灵前坐了一晚上,笑出了泪花。
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还算的了什么呢?
总有法子的 ,人活着就有希望。
……
“王妈妈,今儿早上准备点什么啊?”乐儿梳洗过后就来了厨房,此刻天才露出个鱼肚白,离真正天亮早着。
同屋的纯儿还在睡呢。
王婆神色郑重,乐儿看着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姑娘昨晚吩咐了要些清粥和点心,咱们却不能真就端上去这点东西。”
乐儿咽了口口水,“那再备些小菜?也不知道大爷的口味。”
王婆心里也打鼓呢,望浮玉昨晚夜半突然来了,整个院子都被惊醒,灯火通明人仰马翻的,闹腾到后半夜才重新睡下。
这还是望浮玉第一次在枕云小居正经用饭,之前来这儿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吃些点心喝口茶而已。
没人知道望浮玉爱吃什么,这时候王婆真是分外想念李妈妈,要是她在也有个商量的人。
“这样,点心做四色包子和薄皮春卷,小菜要梅子姜,松香鸭蛋和鸡丝酱瓜。”
王婆一边说乐儿一边默念,心里想着备菜的先后,要想吃好厨房这碗饭,样样都得上心学着,水磨功夫有的熬呢。
“今儿我没闲工夫,你去大桥下第一家面食铺子买些面条,这就是咱们的早饭了,快去快回。”
“哎,我马上就回来。”乐儿领了钱匆匆出门去了,老于眯缝着眼睛给她开门,清晨的凉气扑了满面,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前朝宵禁制度森严,居民区和商铺分开,不同的街道有不同的用途,买个东西跑遍四个城区都是常有的事。
大周到了本朝却是坊市合一,夜间也灯火通明,铺子一直到三更天才关门,五更的时候再重新开张,一年四季红火的不得了。
乐儿出了门径直往东边去,小贩的吆喝声,卖水人桶边挂着的铃铛声,早市穿梭的人群伴着薄雾,和着出炉包子的热气,迷迷蒙蒙地勾勒出喧闹街景。
她手脚麻利挎起装面条的小竹篮,顺便带了一竹筒新鲜的肉馅小馄饨,这是给王婆的,花了她自己十二文钱呢。
想要学到真东西,就得眼明心亮奉承着些,否则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偏着你呢?
也想过要不要给魏紫和山药也带一碗,这念头转了两圈就放下了。
她挺怵魏紫的,不敢靠上去,至于山药那里已经有纯儿了,她再怎么讨好也晚了一步,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经过李妈妈一事后,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她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她成了纯儿的投名状。
李妈妈当日何等风光,一朝落败都不知道去处。所以啊,李妈妈尚且如此,她做一辈子的丫头又能有什么出息?
乐儿也不是有二心,她自认笨口拙舌的没有旁人会钻营,只是想着,要是将来有个不好,会一门手艺总能混口饱饭吃。
所以她是花了大力气才搭上王婆的线,攒下的月钱也空了一大半。
幸好已经不是李妈妈管家的时候了,她摸着腰间的荷包,月月真有东西进账让她的焦虑好了许多。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还得谢谢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