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正婉最近总做一个怪梦。
她梦见一大片樱桃花林。
纯白无暇的樱桃花在空中飘飞,像一抔吹散的雪,像细小的苔花。
林子中央是一口水井。
井沿上坐着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梳着满头银发,回头朝她一笑。
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又伸出枯瘦的双手,仿佛从土坑里拔出萝卜一样,缓缓从脖颈里拔出了自己的苍老头颅!
“啊!”
只见老婆婆温柔地抚弄着那颗脑袋,司马正婉忍不住惊叫一声。
梦也醒了。
“这太可怕了。”司马正婉脸色苍白,“那颗头颅直勾勾盯着我,最后居然开口说话了!”
“哦?它说了什么呢?”面前的女孩子看起来一点也没被吓到,反而更加兴趣盎然。她半边身子都探出苇席,迫不及待地听故事后续。
司马正婉略显惊异。
面前这个漂亮小孩儿名叫谢自然,是父亲司马承祯两月前新收的小徒弟。她出生在果州,祖籍却是兖州,父母也都不在身边,据说是独自逃荒到天台山的。
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可这小孩子人不大,胆子却很大。她总爱听一些能把同龄小伙伴们吓得嗷嗷哭的妖怪故事。
“那颗头颅告诉我……我拦不住它。”司马正婉脸色惨白,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费力回忆道。
“这样啊。”小谢回复原位,若有所思。
过了好久好久。
才见谢自然又点点头,问:
“所以,婉姐姐最近见过樱桃花吗?我是指在现实里。”
“怎么可能!现在都已经七月了。”司马正婉摇摇头。
樱桃花一般春天开放,花期只有短短一月,即使是她老家河内温县的樱桃花也早已开败了。
“可是,您梦里的樱桃花却开得很好?”
“没错,”司马正婉慢慢回忆起,她当时抬头看向树枝上的樱桃花,那一朵朵花儿仿佛一颗颗小白铃铛,风吹不落,沙沙作响,她还驻足观赏了好久。
“它说,您拦不住它?”谢自然追问,“究竟拦不住什么呢?”
“我哪里知道!请你不要再让我回忆了,真的很可怕,很可怕!”
“您大概不是第一次做这梦吧?”
“对啊,我做同一个噩梦整整半个月了。”司马正婉深吸一口气,“很有可能是妖怪作祟,也许我应该去找父亲问一问……”
她的父亲司马承祯。
只是一个天台山隐居的普通道士。或许现在并没有很多人了解他。但他日后却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等人并列为“仙宗十友”。
司马家排字有一句是“时承正上国”,司马正婉就是“正”字辈的。作为司马承祯的嫡亲女儿,她知道父亲自幼笃学好道,无心仕宦,曾遍游天下名山,最终隐居在天台山玉霄峰,自号天台白云子,尤其精通上清经法、符箓、导引、服饵等道家法术。
捉鬼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但谢自然听完,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静悄悄挪回自己的草席上,静静思索。
又过了好久。
司马正婉几乎要耗尽耐心,起身离开了。
对面的小谢却忽然向她行礼:“好吧,这件事情,请婉姐姐暂时不要告诉老师吧。”
“为,为什么?”
“因为,那么有趣的东西……”小谢想了想,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光,“我当然想自己领教一番了。”
你?
就凭你!
司马正婉暗笑一声。看着面前小谢摆出一副高等道士捉鬼的模样,不禁心想,果然,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父亲确实常常夸奖小徒弟的天赋极高,说什么把道家法术藏进她的小脑袋里,就像仙家宝贝锁进琅轩阁里,煜煜生辉。
但,谢自然毕竟只入门了短短数月。
就算学个种田插秧,也得花费两三年的功夫,才能技艺精湛吧?更不用说听起来就很困难、很危险的捉鬼了。
司马正婉并不把这小孩子放在心上。
她执意要去找父亲。
不巧的是,她父亲带着两仙童去天台山中采药,从昨日起就一直没有回家。
“这可怎么办?如果是妖怪作祟的话,今晚肯定会再来的,难道我要求助别人?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黄昏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拦住了焦急的司马正婉。
“师父今晚不会回来了。我算过他的方位,他在天台山南峰。离家还有半天路程。”
来者依然是谢自然。小谢双眼亮晶晶的,手里还举着一个方位纵横的罗盘。
“拜托了,婉姐姐,您就让我试一试吧!”
好吧……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人们都说小孩子不怕邪,就算今晚不奏效,当个吉祥物也好嘛。司马正婉拗不过小谢,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侍女们草草打扫了司马正婉卧房外面的门廊,铺好几张干草席,权当一张简易的床。
“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司马正婉吩咐道。
小谢还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赶紧低头,掩饰嘴角一丝得逞的微笑。
很好,归我全盘处理了。
于是,小谢成了整座人心惶惶的家宅里唯一一个放松躺平的人。
一定能抓到的吧?一定能抓到的!谢自然在心里翻来覆去念叨。夜里她很激动,时而蹦起,时而躺下。
然而,当天夜晚并没有什么动静。
子时。
小谢微微眯眼,扫视月光下的台阶。
像雪一样白。
无论多少次扫视,台阶都没有发生变化。
小谢打个呵欠,也不免放松了警惕。
不久,她也睡着了。
而当小谢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自己居然也来到那一大片樱桃花林!
漫山遍野。
真的开满了七月的樱桃花!
真是奇怪的地方啊。
谢自然心存谨慎,慢慢向前挪步。
她又注意到,所有的樱花树都是光秃秃的,褐色树枝直棱棱朝天,上面一大堆细细碎碎的樱桃花,蜜蜂似的挤在梢头。
拙劣的把戏。
谢自然停下脚步。口中念念有词。
一阵风。
她唤来一阵风。
施法改变梦中景象,这是道家常用的控梦之术。但是,对于谢自然这样一个初学道术的孩童来说,控梦之术无疑是很危险的。
风儿高高掠过花树,半空飞舞的樱桃花全散了。
果然露出那一口水井。
水井上,果然坐着那位老妇人。
“这也太轻松了。”谢自然嘀咕道。
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你叫什么名字?”小谢高声问道。
她师父司马承祯说过。
对付妖邪一定要掌握主动权。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问出它们的名字。一旦知道了妖物的名字,道士就能念动束缚它们的咒语,便很容易将它们降服。
然而,那位老妇人并没有回头。
老妇人背对着谢自然,缓缓摘掉了白发苍苍的脑袋,攥在手里,仿佛提着一颗诡异的白灯笼。
那颗脑袋突然转向小谢。
“嘿,小鬼,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谢自然一愣,她刚想弄清这妖怪的本名,或者得到别的什么线索,那妖怪却将问题又抛给了她。小谢瞬间明白,不管自己接下来回答什么,这老妖怪都可以抢先一步将她的名字置换成“小鬼”,反而先让她中咒!
好厉害。
不能再耽搁了。
谢自然立刻双足并立,向左前方踏出一脚,刚开口念:“白气混沌灌我形……”
这是踏罡步斗之法。
“哎呀呀,幼稚的小鬼,没用的。”面前的老妇人摇了摇手里的脑袋,咯咯笑了。
那脑袋竟也露出一个渗人的微笑。
“你拦不住我的。”
老妇人说完,背后骤起一阵妖风,她手里的头颅被吹得像走马灯一样滴溜溜打转,连同刚刚吹散的大片樱桃花,一起扑向小谢!
“啊!”
谢自然从草席上惊醒,大汗淋漓。
窗外正好响起三声鸡鸣。
竟然已经是早晨了。
小谢抬眸望向清晨的太阳,发呆。她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自己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为什么还会被梦魇拿捏?幸亏师父养在院中的晨鸡及时唤醒她,救她一命,否则她肯定会在噩梦里遭遇什么不测
惟一让她欣慰的是,屋内的司马正婉昨夜并未受到影响。当她踮起脚尖向屋里看,那个漂亮姐姐还在香甜的梦乡里,脸庞像初春的樱桃花,泛起一层淡淡的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