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不是当年的玉精碗，当年的玉精碗已经摔破了，这个是……是我另找人打造的一只仿制品。”
女人的声音逐渐减弱，如同风一般轻盈，却又透着深深的绝望。
司马正婉心中涌起同情，轻轻问道：“你为什么要再造一只碗呢，这样难道不会触物伤情吗？”
那是因为我要报仇。”女人的声音中混杂着愤怒与绝望，似乎要将压抑百年的怨念一朝释放。“我的儿子，小名叫凤儿，我就让人在碗底雕了只凤。临终前我还抱着这只碗，想着我的凤儿……我只想给他报仇！”
火苗也慢慢减弱。
看来，她这回说的话才是真的。
“你怨念极重，死后也不得解脱，只好被禁锢在此碗中，日夜以噩梦骚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甚至是和你一样的无辜人。”谢自然静静地注视玉精碗，凝重地说
“不对，她一点也不无辜！她是马家的后人，我要她偿命！”不远处，玉碗骤然传来尖锐的嘶吼。
司马正婉畏惧地向后躲闪。
谢自然却不为所动，点燃了第四瓣梅花，火焰在夜色中缓缓绽放：“这是我的最后一个疑问——既然你的孩子被马侍中杀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天经地义，但你为什么要纠缠这位司马家的小姐？”
“司马家？”女人的声音一滞，经久不衰的怨念瞬间产生波动。
“等等，你难道不是马家小姐吗？这里不是马侍中的家？”女人急切地问。
司马正婉只感觉有一股热风拂面，想要挣脱，却又被无形的卷力紧紧包裹。似乎是什么无形的生物贴到了自己脸上，急不可耐地嗅来嗅去。
“不许乱动。”谢自然冷声命令道。
司马正婉感觉那一股热风又讪讪折返了。
“恐怕是你一心报仇，连人都认错了吧。”谢自然缓缓地说，语调中带着一丝释然，“变成妖怪，眼神也不太好？司马氏和马氏，一字之差。”
司马正婉心念一动，也回忆道：“我听说，早年之前这里确实有一户姓马的人家，但他们家族已经落魄了。据说马家得罪了一位大官，大官给他随便安个罪，下狱问斩了……后来，我们家就收了他们的旧宅子，变成了现在的道观。”
“……我很抱歉，之前是我认错人了。”女人的声音开始颤抖，“这里原先就是马侍中的家府，而且我见牌匾上有一颗‘马’字，便确认无疑。”
“原来如此。”谢自然点点头。
“对了，你刚刚说，马家已经被抄家了？”女人又急切地问司马正婉。
“是的。当年我还没出生，他们已经家破人亡了。当时京城里有位贪婪的大官，听说马侍中家里有宝贝，就盯上了他家。结果抄得他家破人亡，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件宝贝。”司马正婉思考着说，“现在想想，或许那件宝贝，就是这只玉精碗吧。”
“哈哈，报应啊……”玉碗里的女声笑得格外开心，“真是报应啊！”
谢自然耐心等她笑完，问：“你纠缠我的朋友，给他带来了很多困扰，现在既然误会解开，你的仇家也早已得到惩罚，你可以走了吗？”
“当然，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送你一程。”谢自然俯身点燃最后一瓣梅花，碗底环抱的两只凤凰在火焰中灰飞烟灭。
*
出了门，司马正婉似乎还在恍惚。
“其实，当年马家人应该也并非什么朝廷大官吧，不然不会连一本家谱或祠堂也没有留下。”
“嗯。”
“也许所谓的马侍中只是个富商，随便捐些钱，买了个地方小官而已。老百姓并不清楚二者的区别，以讹传讹，便传成了侍中。”司马正婉喃喃自语，轻轻叹了口气。
“嗯。”
“……哎呀，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评判，一个女人为了给儿子报仇，竟被困在一只碗里上百年，可却不知她的仇家早就烟消云散了。”
“嗯。”
“小谢，你不要一直嗯。这样显得你什么都事先知道了，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
“抱歉婉姐姐，我只是在想，这一切始于‘惊喜’，终于‘惊喜’。这里所有悲欢离合的故事，都离不开‘惊喜’。”
“‘惊喜’？”
“比方说聚宝盆、摇钱树、长寿桃，埋藏的金元宝。当然，还有那一只玉精碗。”
“它们都是惊喜？”
“都是不劳而获的惊喜。”
“不劳而获的惊喜……”司马正婉放慢语速，细细斟酌这些词。
“人要依赖一颗平常心生活，而不是不劳而获的惊喜。”谢自然微笑地看着司马正婉。
“好啦小谢，我一点也听不懂！你这小丫头总喜欢说一些高深玄妙的话。现在我们换个话题吧，我还有几个不明白的事情。”司马正婉无奈转移话题。
“你问。”
“你当时为什么要在地上画……呃，画一朵五瓣梅花？那又是什么法术呢？”
“那不是梅花，是樱桃花。”
“樱桃花？”
“樱桃花也是五瓣的。婉姐姐，你还记得梦里的场景吧？那一大片樱桃花林。”
“没错，但我的梦景跟你画花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非得是一朵樱桃花？小谢你神神叨叨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回答我问题！”司马正婉焦急地等待回答，微微侧头。
“我刚刚说过了的。”谢自然微微一笑。
“什么？”
“要依赖一颗平常心而生活。人是如此，妖怪也一样。那片樱桃花林，就是我为了贴合那妖怪的平常心而设计的。”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哎呀，我越来越糊涂了。”
“婉姐姐，你梦里看到的妖怪，不就是玉精碗里的女人吗？”
“咦，那个老婆婆吗？”
“她是悲愤交加、上吊身亡。死后身首分离，所以她的脑袋也能摘下来吓唬人。”
“这样啊。”司马正婉心中一震，细细回味。
“人在梦里会构建自己熟悉的场景。妖怪也是如此。我在想，这样一个凶恶的妖怪却选择如此纯洁美好的樱桃花，那么，这樱桃花对她来讲也有一种很特殊的意义吧；让她看到，也会比较开心吧。”
“哦哦，原来你一边用法术困住她，一边又用感情感化她？”
“你可以这么理解。”
“所以像你这样恩威并施、以理服人，最终那妖怪才会乖乖听你的话，转世轮回？”司马正婉的语气里夹杂着崇拜与佩服。
“没错。”
“呼，原来如此——”司马正婉长舒一口气，哑然失笑，“这样说来，我好像明白了。”
谢自然还是面带微笑，看着她。
“等等，那只玉精碗哪去了？”司马正婉忽然一拍脑门，迷惑不解地问，“难道你把它也烧掉了？这不可能吧，火怎么能燃烧玉石呢？”
“哦，我把玉精碗送回它的老家了。”
“老……家？”
“这点，我师父应该比较清楚。”谢自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看看日落西山，又转头看看东北方，“他应该快到了吧。”
“我父亲？”司马正婉心中一凛。
“别担心，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挖出了载物，送妖往生，师父他们再去载物原地，可能会……”
“喂，会怎么样？你快说啊。”司马正婉的心急如焚。
“会有一些比较棘手的善后工作。”谢自然终于笑出声。
至于司马承祯先生带着一众弟子，千辛万苦找到玉精碗的埋藏地，挖开土壤，却发现里面全是厚厚的虫蚁，只好手忙脚乱地应对，那便是后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