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桩玉精碗的诡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如今,谢自然的衣袂飘摇在大唐夜风中,桃李年华的女官,亭亭玉立地落座在司天台的百尺危楼上,记录头顶划过的每一颗彗星。
春夜的星空是很不容易观测的。以西方白虎七宿为例,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参水猿(千年后的它是猎户星座的右肩),春季就恰好隐匿在地平线以下,肉眼看去,不再明亮。
所幸,谢自然的天文基础很好。早在她幼年时期,一幅清晰的星辰图就完完整整地画在她脑海里了。如今,她只需要核查哪一颗星星偏离轨道即可。这就是大唐占星家常用的“高视角”。
谢自然顺利完成了今夜的观星工作,低头,啜一口探春酒,微微眯眼。
她如今活得很惬意。她在东市有一座安静的庭院,但她并不经常回家,而是喜欢坐在高楼上观星吹风,被巡夜人抓住了就掏出司天台七品的腰牌吓唬他们。
她偶尔也会想起在天台山的童年时光。她没有什么不舍,也没有什么不屑,那毕竟是她的一段来时路。一段走向司天台的路。
司天台是唐朝官署名,隶属于秘书省,主要负责观察天象、编制节气、推算历法等工作,类似于现代的国家天文台和气象局。后来明朝时,它有了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钦天监”。
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两京之后,度过一个兵荒马乱的冬天,第二年的三月一日,他就收了承宁坊张守王圭的旧宅子,设置司天台,选拔了六十名官员,从此,司天台正式成为独立的国家天文机构。
司天台本没有女官,但谢自然成了第一个例外。因为她是司马承祯的弟子,或者说,最得意的弟子之一。道教是李唐王朝的国教,唐朝道士地位也不低,而且喜好与达官贵人交游。正巧秘书省新来了一位姓王的大官,素来与谢自然的师父交好,几番邀请,司马承祯便引荐了谢自然替他出山济世。
司马正婉也在同年来到长安,得到了一份尚宫局女官的工作,负责掌管嫔妃宫中各项事务。她能在女官六局二十四司里脱颖而出,被授予从六品官职,在唐朝已经是很高的品级了。
谢自然漫不经心一回头,视线穿越危楼,抵达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唐后宫。
月色下,长安城三大主要宫殿披着神秘幽蓝的光辉,与不夜城的灯火阑珊相得益彰。含元殿威严肃穆,太极宫散发着珍珠般淡淡的莹光,从武德殿到神龙殿,从东宫太子府到西部掖庭宫,一十六座宫殿的轮廓,每一排无不是黄金栋梁,白银辉光。无数飘扬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犹如天宫繁星,映衬着四周的建筑更加绚烂瑰丽。
谢自然忽然想起,今晚跟司马正婉约好了,下班后一起去探春宴饮酒。
探春宴是大唐女子一种独特的节日活动,年轻的官宦妻女们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换上轻盈的衣衫,携带着马车、帐幕、餐具、酒器和丰盛的食物,结伴出游,涌向那郊外的宁静之地。她们会在飘散着春花香气的地方,尽情地品酒、吟诗,分享着青春的欢愉。
谢自然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欢声笑语的画面,她仿佛能听到探春宴上年轻女子们的言笑晏晏、歌舞翩翩。
她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对着璀璨星河又啜了一口酒。
她醉翁之意可不在酒。
大约亥时过半,她听见寂静的高楼底下热闹一阵子,随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喂,小谢!”
那声音难掩紧迫与焦灼,夹杂在风声里,挂在谢自然耳边大约几秒,就听不见了。
谢自然的思绪被打断,微微抬眸,看到楼下恰好驶过的一辆青毡马车,车裹蹄声,十分急促,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那马车在钦天监门前叫停,朱门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她的挚友司马正婉。司马正婉估计刚从宫内出来,没有穿着日常的朴素衣衫,而是桃红宫妆和鲜红的宫装,像明月下一团热烈燃烧的火。她神色匆匆,眉头紧锁,浑身透出一股焦虑的气息。
“嗳,婉姐姐你不必心急,你看我这里的酒还多着呢。”谢自然微微一笑,朝司马正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我都给你留着呢。”
“什么嘛,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司马正婉急匆匆上楼,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我是特意来跟你说一声的——我今晚啊,不能陪你去探春宴了。”
“怎么了?”
“宫中有位嫔妃娘娘病了很久,御医也束手无策。但最近听说安化门来了一位神医,他医术超凡,甚至能够透过肚子看清人的五脏六腑,准确对症下药。人命关天,我现在要赶紧去请那位神医。”司马正婉刚见了谢自然的面,一口气说完,直接转身,又心急火燎地下楼了。
“姐,你别急,”谢自然看着楼底的青毡马车,“你想想,你如今是宫闱的女官,身份比较特殊。何况现在长安城已经宵禁了,大晚上的,你还要从最北方的朱雀门赶到最南边的安化门,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方便吧。”
“放心,我已经让人给今晚的巡夜官兵们打好招呼了。他们都认识宫里的马车,断不会拦我的。”司马正婉拒绝了谢自然,开始碎碎抱怨,“小谢你不知道,这都怪那个脾气古怪的神医!当初我们尚宫局顾及御医们的面子,不方便下诏召他进宫,就口头让他来给娘娘看病,可他偏偏又不肯,还专门把摊子挪到了最南边的安化门,并且只在晚上出摊,让我们去请,简直是故意刁难我们嘛!”
“任何古怪的事情,背后一定有理由。”谢自然不以为意,说,“可能那位神医有什么祖传的秘方或医术,光天化日之下不便施展,也可能那位神医本来就是妖怪一类的东西,不敢见光也说不定……”
“好啦小谢,你打住,不许再说啦!一听你说这些,我心里莫名其妙就开始害怕了。”司马正婉不自觉地看向楼外的夜色,心中暗自打了个寒颤。
“说哪些?”谢自然笑着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案前的杯盘狼藉。
“什么妖怪啦,不敢见光的鬼啦……你从小就喜欢拿这些东西吓唬我!”
“婉姐姐,你之所以害怕这些东西,因为你并不了解它们……”
“我不听,我一点不想了解它们!”
“一旦你了解它们,了解它们产生的原因,了解它们发展的规律,就会知道它们其实跟人一样,也没什么可怕的。”谢自然把最后一滴残酒倒进漏壶里。
“都怪你,一直念叨妖怪,搞得我现在连楼也不敢下了,你倒是说说怎么办!”司马正婉看着愈发黑暗的夜色,心生胆怯地嘟囔道。
“这好办。”
话音落,谢自然已经收拾好了,走在司马正婉前面,领她下楼。
“我陪你一起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