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萃进宫后听丝绒姑姑说夏姑娘伤了头,想着不如把一些简单的事讲出来,好供她捋一捋。
“奴婢是姑娘曾在公主府时,伺候您日常起居的叶萃。而姑娘您,曾是涼国公主也就是如今新帝的贴身护卫。”
一口一个女帝,护卫,涼国公主的。
夏念看着身穿齐胸衫裙的小女孩,有些想笑,“那你可知道,你口中的涼国公主姓甚名谁吗?”
叶萃摇了摇头,“奴婢不敢直呼女帝的名讳。”
“到底是不敢,还是不知?”
夏念想到自己是个正儿八经学考古的,参与的保护性发掘项目又正巧是座涼国公主墓,决定要给这年轻小姑娘上一课。
“涼国,从开国初年直至灭国的两百年间有史料可查的公主只有一位。后来在建乐十年中秋佳节这天,那位公主又联合当时的首辅大臣高邦,于八月十六将建孝帝也就是她的亲弟弟斩于武弘殿内,随后自己上位称帝改年号为德政。所以在涼国,既是公主也是女帝的仅有慧文公主夏今心。”
忽然,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还未等夏念抓住深究,她的嘴已让一只小手覆住。
“姑娘别再说了,这些话陛下要是听了去,会不高兴的。”原本就担惊受怕的叶萃,此时更加吓得连番回头。
夏念却觉得这丫头胆小过了头,完全不像那刘妈和许二字,扯开她的手笑道:“我说的是涼国女帝,又不是说……”
无力的声音突兀地戛然而止。
叶萃原以为是女帝下朝过了来,回看殿内没人,才紧张问她:“姑娘可是伤口疼?”
一只冰凉的手却按在叶萃肩上,还没等她反应这是为何,清瘦的身影已从榻上离开,摇摇欲坠朝摆满瓷瓶的木架走去。
而那用丝绢缠绕的地方,由于动作弧度过大,明显又透出鲜红。
叶萃瞧得心惊肉跳,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昨夜张太医费好大劲才把姑娘从鬼门关拉回来,陛下为此也整宿没阖过眼,奴婢求您别看那些字画瓷瓶了,赶紧回榻上歇着成吗?”
然而夏念却没心思管抱住大腿的丫头,只一遍遍查看殿内摆件的形式制样和布局规格。
可是她越看得清楚,她就越不敢置信,连手都在颤抖。
“怪不得第一眼我会觉这些东西熟悉,怪不得连格局看着都是帝王才享有的配置。”
“居然是你吗!但,怎么会是你呢?”
眼看面前的人胡言乱语着就要站不稳倒地,叶萃连忙起身搀扶,劝道:“虽然姑娘曾经对陛下做了不该做的事,也一时难以接受眼前,但陛下到底没再追究,您何不趁此忘了过去,与她重新开始?”
“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夏念呢喃着苦笑, “如果有一天,我挖了你的坟头,还要把你的尸骨摆出来展览,你会原谅我并愿意与我重新开始吗?”
风,不知从哪扇没关紧的门缝中溜进来,扫得殿内纱幔张扬狂舞。
叶萃想问她这又是什么胡话,眼角余光却瞥到帐帘处站着抹明黄人影。
来者凤目幽深,周身散发着冷厉寒意,只怕已在那儿站了好一阵。
叶萃不敢去猜测来人听见多少,脸色煞白着就拉身边的人扑通一声跪下,“女帝吉祥!”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夏念此刻头重脚轻,喉头腥甜,连站稳都费劲。
因此跪下行礼的同时,也不合时宜地吐了口血,有些甚至还溅在了搂住她的那个人身上。
见状,叶萃呼吸一滞,手就要去抱回姑娘,可这时女帝却抬手拦住了动作,“速去找太医!”
叶萃看了眼满嘴鲜红的人,又看了眼浑身怒意的新帝,抹着泪跑出了寝殿。
殿内很快又没了生气,仅有环住身体的一点点沁凉雪松香味,随着风的轨迹游走在夏念鼻尖。
她费力地睁着眼睛,看向抱住自己的女人。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清楚看见涼国女帝夏今心的样子。
柳叶眉下,一双丹凤微微眯着,目光中满是疏离怒意,而鼻梁圆挺又稍显得俏皮违和,完全不似残垣断卷上的那样。
年纪瞧着也与自己相仿,或许细看的话自己还比她大一些。
夏念想不起来碑文上的具体年月了,她就眼也不眨地看着抱住自己的人。
“经过此事,你似乎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夏今心把怀里的人放到床榻上,冷声说道。
闻言,夏念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她不是演员,不能从许二字和刘妈的几句聊天中,就把这个时空的“夏念”扮演得惟妙惟肖。
其次是她也拿不准,如果现在告诉这个人她并非那个贴身护卫夏念,是不是还能再一次化险为夷。
经历过大难不死的人,总归要比先前更怕死一些。
“人总是会变的。”犹豫了片刻之后,她心虚答道。
“哦?”夏今心觉得这回答颇为有趣,因此原是站着的她坐到了榻上,并用指腹将那唇角的鲜红擦拭干净,问道:“那告诉朕,你打算变成什么样子?”
从未体验过的亲昵举动突然落在嘴唇上,夏念下意识就要偏头去躲避,然而却不小心把血蹭到了那个人的朝服上,看着刺目又惊心。
“怎么?他可以碰你,朕却不行吗?”停在侧脸的手指微微一僵,语气也变得不悦。
这里的他该是指莫尧吧?
夏念记得刘妈和许二字提起过,在这个时空的“她”喜欢上了那个自己受命去监视的人。
可她并不是那个人,难道要装作是“她”回答?
正当她举棋不定时,提问的人却忽然绕开了这个问题。
“其实,朕有件事骗了你。”
什么?竟然还有事骗了“她”!
生硬的转场让夏念惊奇不已,而她的这个反应倒映在了那双甚是好看的双眸中。
夏今心似乎就想看见她这样,所以冷肃的脸色变得似笑非笑起来,半晌之后才向她讲道:“莫尧根本没死,他那日见局势无力回天,便在几位心腹的庇护下趁乱逃出了帝都,而朕却跟你说他死在了乱军之中。”
手重新又轻抚在了脸上,惹得身体一阵颤栗,夏念往榻里边靠去却让一只冰凉的手拽紧。
“你现在,想必更是恨极了朕吧?”
不等回答,面前的人又冷声问她:“以你对莫尧那么久的观察了解,你说他会在哪里躲着呢?是温香软玉的妓院,还是存着狼子野心的敌军阵营?”
夏念想说她根本不关心这些,但到底那个人和她同学同名,而出事那日她和他又恰巧在同一个墓葬坑,不免生出“逃走的这个莫尧会不会是他”的念头。
无法,她只能继续扮作那人,回道:“以陛下现在的权利地位,您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又何苦问我呢?”
果然,话音刚落,她的下颌就被捏得似要碎裂,“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会弃你而去,所以才在朕面前上演了那一出殉情的把戏,就赌朕舍不得杀你?”
被迫承受着不属于自己的那份怒意,夏念内心哀苦不已——最不懂感情的她,竟然一来涼国就卷入了三个人的虐恋纠葛中!
而且历史上的夏今心是位极富政治才华的人,她要想在这人面前把只知大概的事编得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做到。
这个困局此到底该如何破解?
沉默许久,夏念才对上那道浓到化不开的怒意, “我背叛了陛下,他背叛了我,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咎由自取,也自知罪孽深重不配苟活于世,但恳请您给我个赎罪机会。”
“赎罪的机会?”耳边传来声轻蔑冷笑,“你莫不是想要帮朕找到他?”
夏念无力地闭上双眼,“是的,我会找到他。”
亥时三刻的武弘殿,雨声如玉珠落盘吵得人心神不宁。
然而在殿内挺背站立的三人,却同时面露喜色地望向龙椅上的夏今心。
“主子,既然无怨找到了莫尧的踪迹,知晓他要逃亡到汉阳郡,是否明日就带兵将他拿下?”
其中一个身着青绿绣竹长衫的女人,更是跪下请旨:“无仇愿意与她一同前往。”
夏今心却抬手, “不急。”
“为何?”无仇看了看身边同是满脸疑惑的无怨,“难道主子是要放了他不成?”
“朕没那么大度。”夏今心将大半身子懒靠在龙椅上,冷声道:“留他多活几日,不过是想看那人究竟会怎么找到他罢了。”
或者,会不会去找他?
想必哪种结果,到时都会有趣至极,她真的迫不及待想看这出好戏了。
可是无仇却有些担心,“莫尧这人行军有道,又擅于搞权谋,而那汉阳王手握重兵,先前就有替前国君‘清君侧’的心思,如果他俩哪天谈拢了,属下怕那时会难以控制。”
这问题夏今心怎会没想过,挑眉轻笑道:“所以朕在收到无怨的消息后,就让无情带着密旨前往汉阳郡,让汉阳王好生招待即将到来的贵客。招待好的话,朕不仅给他儿子加官晋爵,还再给他粮草兵马。可若是招待不周的话,那朕必定亲自去见他。”
“主子这是明着告诉他,您知道了莫尧要逃去汉阳,但一时三刻并不会把他怎样,尽管放心大胆收留便是。不过这一切都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别有其他想法,否则等眼下局势缓和后必定第一个收拾他。”
听无仇分析完,无怨也冷笑一声接上:“不收是心里有鬼,收了更是难说清,那汉阳王怕是好些日子要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岂止如热锅蚂蚁。”无仇想到当时险些腹背受敌的处境,心里仍后怕不已。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语气平静道:“他汉阳王原本就有在主子拿下建孝帝时,想趁此发兵让局面更乱更不好控制的心思。不过是后来看大局已定,他才假模假样的派了两万精兵前来支援主子,想以此打消找他秋后算账的念头。”
“不过时局一天一个样,如今莫尧又向汉阳逃去,往后再想挑他汉阳王的错处不难,他若是明白其中道理,自会小心再小心。”无仇说着便跪地朝龙椅上的人道喜:“主子此招可谓一石二鸟,往后看谁还敢轻举妄动。”
无怨也没想到主子的那道旨意里还有“等君入瓮”的打算,等她恍然明白过来,也跪拜在地,“主子英明!”
然而无恨的心思却还停在那句话上,竟不自主出声问道:“主子口中的那人是指夏念吧?”
无仇离她最近,自然听见了,当即用手肘拐了下她,“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小命不想要了?”
“怎么?无恨对朕没有杀掉夏念,反让她去寻找莫尧的处置办法有意见吗?”夏今心不怒反笑问道。
“属下不敢!”无恨将膝盖重重跪在玉砖上,“还请陛下责罚。”
无仇见状也赶紧跪下求情:“无恨与属下年幼时就进府伺候陛下,她感激报答都来不及,又岂会对陛下心存意见呢?还望陛下明察。”
那个人也幼时就进府,可最后不还是背叛了她。
想着,夏今心微微皱了下眉,但语气仍旧温和道:“你们跟朕从公主府一路杀到武弘殿,直至最后坐上宝座,这份忠心朕岂会不懂。至于夏念,朕已经有了打算,你们无需再为此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