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以为两日前与夏今心的那次见面,算是最后一面了。
何曾想到,离出宫还剩半个时辰的时候她会过来,默不作声站在身后,又不容拒绝地朝她抛出两个问题。
而且两日不见,她竟觉得她又消瘦了些,连眼下都带着青灰疲倦。
想必是忙中抽空来的,但意图是什么夏念不知,也不打算去猜,只语气淡淡回道:“若是我,我会斩断它。”
“可这样你会死。”站立面前的人讥讽道:“你不怕死吗?”
夏念被问得一愣,倒有些拿不准她口中含义是指树还是指人了。
“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见她不说话,那人脸上的笑意更张扬了些,又问道:“那朕是不是得给你个几天,留云泱宫慢慢想?”
留几天在云泱宫?
这话是在变相提点“不想去红香园的话,就向她服一服软”吗?
虽然她了解涼国女帝夏今心,却不懂眼前的这个夏今心,夏念仍旧愣愣地看着她。
期间片片枯黄树叶好似断了翅膀的蝴蝶,随风挣扎着不肯从她们之间落下。
而后终于被纤细的手指接住捏在手中,她才将视线定在了那人手上,平静答道:“宫里花草都属于陛下,您想要它们活,它们才能活,而非夏念能左右。”
这问题答得不错,既说了花草,也说了人。
夏今心注视着面前垂眼看她手心落叶的女人,分明模样性格都没变,可言语之间总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而且前来禀报的那个人不是说,夏念在与无怨对打的时候,根本没用剑,仅凭着拳腿功夫。
可她除了剑术外,并无再教她其他。
想到这,原本带着笑意的面容冷了几分,夏今心反手便将树叶扔至脚下,再向前走了半步。
“这里不仅只有花草属于朕,你的命也不例外。”
夏念浅浅一笑,不只为这句话,也为那踩在脚底的叶,“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一只手在这话之后,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
不同于眉眼的清冷,夏今心的掌心干燥且温暖,连带着指腹停留过的地方都仿若火烛在烘烤。
夏念不习惯这种触碰,本能往后退,结果却让人抓住手腕,揽进了怀里。
瞬间,松木的香气便如潮水般急速翻涌而来,将她卷挟进更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而她如一片叶,毫无还击之力。
至此时间似乎凝固住,周遭的风也都没了动静,唯有胸腔里的那颗心在扑通扑通。
所以这算是什么呢?
一场离别前的不舍拥抱吗?
但她们并不是朋友,甚至她还背叛了她……
“又在背着朕乱想什么?”
问话里虽有不满怒意,然圈在腰上的手却更紧了些。
夏念原就浑身僵硬地贴着她,这下便连说话也变得紧绷起来,“我只是在想,出宫的东西还未收拾,要这样下去,只怕耽误了时候。”
夏今心自然听出了让她松手的意思,柳眉皱紧道:“这是朕的云泱宫,哪有什么你的东西。”
这话说的……好像没毛病。
那她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与夏今心一直抱到酉时去?
夏念无奈道:“那能请陛下赏杯水喝吗?”她没有撒谎,是真的有些口干舌燥。
“你想喝什么?”
“凉白开就行,我不挑。”
说的急切,好像再不给,她真要渴死那般。
闻言,夏今心松了手,也转身往殿内走去,但并没彻底放过她,又问道:“凉白开是何物?”
夏念其实还有些脑袋发晕,所以压根不记得刚才说了什么,直到这问题一出来,她才后知后觉说了“怪话”,忙亡羊补牢:“就是取山泉水,将其倒进茶盅里,再放在炭火之上煮制沸腾后倒入茶杯冷却便可。”
“这样简单?”
“嗯。”她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你以前最爱花茶,倒不知你还喝得惯这什么都没有的白水。”夏今心停下脚,回看她一眼,“这也是在莫尧那里养成的习惯?”
夏念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他,呼吸一滞,面上多半也显着惊慌,但她不得不顺着这话接下去,不然无法解释这饮食习惯的改变。
袖子里的手渐渐攥紧,夏念回道:“嗯,跟他学来的。”
夏今心冷笑看着她,没再说什么,随后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这道门帘是用了无数珍珠制成,平日叶萃动它时只如清脆风铃,可现下却如那夜的雨声,噼噼啪啪地直往心头缠绕。
原来,脚步有时候竟比心诚实。
是的,她身体在害怕生气的夏今心,或者说,她讨厌跟一切情绪不稳定的人打交道。
何况这人不是别的谁,是有着生杀大权的女皇帝。
而坐在厅中的夏今心也在等。
她在等那人会不会主动交待,譬如那些拳脚功夫,譬如她和他之间除去利益外,再没有其他。
“姑娘,我这次去张太医那里拿了不少好药!”
这时,院外传来叶萃激动的喜悦声。
夏念一回头,见她抱着包袱往内殿跑来,边跑边向自己问道:“您猜我都拿了些什么?”
想用眼神提醒她夏今心在这,可奈何小丫头只顾高兴了,全然没注意到她一直眨巴的眼睛。
甚至脚才刚踏进殿,就出言劝她:“门口风大,姑娘身上有伤,该在殿里头歇着才是。”说完便要扶她进内殿。
直到珠帘后有人轻咳一声。
叶萃不知道这个时辰还会有谁来,猜测着寻声望去,当即吓得不轻,忙跪下请安:“女帝吉祥!”
“不是说在张太医那里拿了好药,说说吧,都拿了些什么?”珠帘之后的人一脸铁青问道。
要说吗?叶萃仰头向她家姑娘抛去一道求救的目光。
夏念的心从那人来了之后就一直悬在半空,这下,是彻底的死了,她低声道:“如实说吧。”
得了旨意,叶萃忙打开包袱回话:“有治刀伤的,治头疼脑热的,治食欲不振的,还有治失眠多梦的……”
夏今心不想再听那一连串的“报菜名”,只冷声问她:“带这么多药去红香园,你是预备在那里开药铺不成?”
夏念知道这话是在问自己,心里稍一合计后回道:“出宫以后难见张太医这样的神医妙手,就贪心多问他要了些,陛下要觉得不妥,我马上将它还回去便是。”
她不愿便还回去?
夏今心冷冷看着珠帘外身体站得笔直,完全不像知错认罚态度的那女人, “你倒会给朕挖坑设陷阱。”
说完,起身掀开珠帘走出去,面向她,冷笑一声道:“你的命都是朕的,朕想杀便杀,何尝还会舍不得一些药,拿去吧。”
夏念一笑,随后跪在叶萃旁边,“谢陛下赏赐。”
霎时,视线变得无处可依,不知看向何处为好。
夏今心有点恼怒,感觉像一拳砸在锦被之上,明明出拳时用尽了全力,可手感却软绵绵的,让她想再发一通脾气都不知该冲谁,只能生生攥紧拳头忍住。
“不是想喝凉白开?”瞥了眼地上的人,她突然开口道:“让你的丫头去煮一茶盅来朕尝尝。”
叶萃原本就大气不敢出,现在女帝又让她去煮一道没听过的茶,更是吓得连吸气都不敢有了,眼直直地盯住身旁同她一并跪着的人。
夏念也没想到夏今心会提这要求,所以不单是叶萃一阵慌乱,她同样怔愣,但很快恢复如常。
“陛下要是不嫌弃夏念粗苯,我去煮可好?”随后她将手轻放在小丫头的手臂上,让她别担心。
“你亲自煮?”说话的人语气有些迟疑,顿了几秒才跟她道出因果:“从前你可是险些烧了朕的公主府。”
是吗?“她”竟还做过这种糗事!
夏念懊悔没有借着脑袋受伤一事,多向叶萃打听些之前种种,只能尴尬地接过话来:“我,现在应当是不会烧您寝殿了。”
夏今心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才让人起来。
夏念站起身之后就往偏殿走去,叶萃原也想跟上帮忙,可女帝让她留在殿里接着收拾东西,而后甩袖离去。
厨房里所需要的工具都有,夏念虽用不惯,好在也凭着基本的生活常识点燃了火折。
后又在一个陶瓦罐里找到些碎木炭,便将它夹了点放火炉中,这才用烧茶水的陶壶去装水。
但她走了两步却停了脚,回头问那明黄身影,“我忘了这里没有山泉,只有井水,陛下可介意?”
夏今心瞟了眼她手上的东西,再看向她,“朕近几日都喝的这水,你觉得呢?”
好吧,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有了这前车之鉴,夏念也不再无话找话了,专心致志地用蒲扇扇着火炉。
自此之后整个厨房都静默下来,仅有偶尔一两声火炭在刺啦响,还有那从壶口处袅袅飘出来的白汽。
夏念以前就喜欢在这样的氛围下挖坟刨土,因为她觉得这是对文物清理工作的尊重,但是莫尧就经常爱跟她耍嘴皮子功夫,常说些自以为幽默却十足无趣的冷笑话。
后来,他好不容易安静了一次,谁知竟是最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