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今心柳眉微蹙地看着那人在炉火前摆弄。
与想象的手忙脚乱不同,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有条不紊,甚至和丝绒平日里煮茶的模样近乎相似。
可是丝绒自打进公主府后就做这些,得心应手再正常不过,而她呢?
煮碗长寿面能把厨房点燃,收拾打扫能将屋内弄得像遭贼人光顾,而后还倒打一耙地朝她笑道:“公主您别气,夏念之所以变成今日这样子啊,都是叫您惯坏的!”
往事不用刻意去想,只稍一个久久的凝视,便能将那尘封掩埋的过去搅得天翻地覆。
她确实是将她惯坏了,不仅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惯得除了骑马用剑之外旁的都不会,还放下心让她去莫尧的府邸一待就是整一年。
手不自觉又紧了些,但抓住的除去秋日余温外,竟什么都没了。
夏念有种怪异感觉,总觉得身后像有人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犹豫了两秒,还是转头去确认,果不然就撞上一双眸光深邃的眼睛。
如果两日前的夏今心,还只是让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皇权至上的存在,那这刻的夏今心犹如地狱修罗那般,仅一眼,便让她生出该立马逃跑的念头来。
只奈何后方有人墙堵着,跟前又是灶台,她根本无处可逃。
身体不由一凛,夏念不自然地笑问道:“陛下可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妥?”
似未听见这问话,夏今心仍旧望着她,不过片刻后向前走了半步。
这突然的举动让夏念拿不准是要做什么,就往右手方躲了去,结果却听夏今心冷哼一声,随后将那冒着腾腾热气的茶盅端离了火炉。
原来只是水烧开了吗?
她还以为是要像在院子那样,将她抱进怀里。
夏念不敢再看那人一眼,忙回身去翻找茶杯来倒水。
拿着杯子找茶杯,茶壶滚烫还不知用湿布裹一裹再去碰,夏今心倒要看看这人还能做出什么心不在焉的举动来。
然这时却有人在外面禀报。
“主子,高丞相已在武弘殿等您。”
这声音有点熟悉,夏念记得,是雨夜里的那个黑衣女人无恨。
不过她刚不小心烫到了手,眼下还火辣辣地疼,没那心思去猜高邦是找夏今心谈什么,只装作没听见。
夏今心看了眼手不停往身上蹭的人,皱紧眉道:“好,朕马上过去。”
这是真的要走了吧?
那下次再见,不,应该是没下次了。
因为她已做好打算,离开帝都后就找机会去找莫尧。
如果那人是她同学的话,她再同他一起去找公主墓的位置,说不定就能回到各自……
“酉时的时候,无恨会送你去红香园,到那之后自有人叫你做什么。”
思绪被一道冷硬的话语打断,夏念微微怔愣了几秒,而后才笑着应道:“夏念遵旨。”
夏今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所以即便最细小的变化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此刻迫不及待想她快些离开。
有一种类似针扎的痛感在心口那地方经久不去,她就沉默地看着她,好一阵之后唇上才勾起抹笑意,道:“想来高丞相也没要事和朕商讨,你不如在这里等等,等朕见完他再送你出去。”
“这怎么行!”夏念没来得及细想就一口回绝:“陛下政务要紧,无恨送我便可。”
“朕已经决定了,你无需多言。”
见她面色深沉,眉头紧蹙,夏念是断不敢再拒绝第二遍,只得接受,“那就有劳陛下了。”
云泱宫正殿。
叶萃收拾好包袱左等右等都不见她家姑娘回来,心道会不会又像在公主府时那般捅出大篓子,预备去偷看个究竟,结果脚还没迈开,却是有个素白身影先走进来。
而且来者面如死灰,一双杏眼无精打采,叶萃连忙撑住脖子迎上去,关心问道:“姑娘在小厨房可是遇到不顺?”又往她身后看了看, “咦,陛下呢?”
“没啥不顺,挺好的。陛下有人找,就先走了。”夏念还在想夏今心亲自送她出宫的事,因此答得极其敷衍。
叶萃倒没听出什么奇怪,毕竟她也挺怕和女帝单独相处,于是又问道: “那凉白开喝了吗?”
“没喝。”
其实还想问问“凉白开”是何物,为何煮了又没喝,但叶萃瞧她似乎在思索什么,上前搀扶道:“姑娘忙活半天怕是也累了,先坐着歇会儿吧,酉时动身后免不了还要受些颠簸。”
夏念想不通夏今心怎突然要亲自送她出宫,索性看那快要黑透的天色放空,许久才道出一句:“出宫的时辰改了,陛下说她亲自送我们去红香园。”
陛下亲自送?
闻言,叶萃心里一大惊,随即很快又笑起来,“看来陛下还是挺在意姑娘的。”
“这就叫在意吗?”夏念将视线落在院中那棵菩提上,苦笑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把在意的人送去红香园。”
叶萃当然知道红香园是个什么地方,“可姑娘您犯了那么大的错,陛下却没下旨杀您,总不能半点惩罚都没有。”
说着,又蹲下身与坐上的她平视,小声道:“陛下如今已是皇帝,您知道的,她不能再像从前只偏心一人。”
是啊,“她”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夏今心也仅是把她罚去红香园而已,哪能再有什么不满呢?
这道理夏念不是不懂,她也不恨夏今心这么对“她”,是她觉得多一分钟在夏今心眼皮子底下出现,自己就多一分的生命危险罢了。
因为她不是冒险家,不需要每天惊心动魄,更不要整天只惦记着这条命,束手束脚的什么都干不了!
而且她要尽快去确认这个莫尧的身份,不然,时间拖得越久只会越危险。
夏念心里有种不好的直觉,然而却不能对这里的人吐露半字,只无奈地笑笑,“丫头,你看得比我透彻,怪我身在局中糊涂了。”
“姑娘哪是身在局中糊涂,”叶萃笑眼弯弯地看着她,“您只是……如今不愿再往那面去想罢了。”
是吗?
夏念自嘲一笑,不再对此说什么,让叶萃坐边上再跟她讲点公主府的事,例如无恨和无怨那几人。
酉时三刻的武弘殿。
脸上布满深深皱纹,头发也已尽数花白的丞相高邦,正等着殿上的人做出决断。
然神色却无一丝焦急盼望,反而有些气定神闲。
因为他知晓自己亲手扶持上位的人有多厉害,也见识过她的雷霆手段,他只需静心等待便好。
夏念叫高邦来,是为件事。
“之前建孝帝在时定下的法律文条管得过于杂乱细碎,以至于百姓频繁犯错,由此都不把律法放眼里,更别说尊重。”
她坐在龙椅上,目光深深地望向高邦,“所以朕打算重新颁布一套新律法,丞相以为如何?”
高邦自是赞同的,却也有些意外,这位年轻的新帝竟在短时间内做出这番重大改革举措,浑浊的视线顿时清明,他拱手问道:“臣可否提前知悉其中细节?”
“当然。”夏今心说罢,将案桌上的几张纸递与丝绒,“拿给高丞相。”
接过写满黑墨的纸后,高邦才看几行,忽然便跪拜在地。
“丞相这是觉得不妥?”
话音刚落,夏今心却见高邦重重的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臣,替黎民百姓谢陛下!”
紧皱的眉头缓缓放平,她也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宝殿。
这位丞相可是辅佐过三代皇帝的老臣,不说年龄已能做她的祖爷,只论当日力排众议也要她登上帝位的那份忠心,她刚才都不该起杀心。
“丞相觉得这番改革可行便是最好。”
她说着伸手扶他站起,并让丝绒端来把椅子,又给了他一杯茶,淡笑道:“朕就怕您不同意,要不然,朕这舞刀弄剑惯了的人也不知去哪儿找大道理来说服。”
高邦听完这话心底也是一大惊,暗道这位女帝当真比他预想的还要狠厉果决!
但他好歹伺候过三代君主,仍旧面色沉着接话道:“此次修改,不仅大大减少了百姓因过于细碎的条例而行差踏错的次数,还能让百姓更加明白律法的真正含义,懂得犯错就是犯了错,必须受罚改正。故此,臣觉得甚好。”
“果然还是丞相最懂朕。”夏今心负手一笑道:“修改律法自是希望百姓不再因害怕犯错,而去犯更大的错。只有民心稳定了,才更有利耕织劳作,大家才能吃饱穿暖,颓废的时局也就重新盘活,自然民安国安。”
“那接下来,朕才能更好推进其他改革计划。”
闻言,高邦抬头看了眼负手而立的新帝,只见她目光灼灼,神情坚定兴奋,他想,涼国在此人领导之下必能走向国泰民安。
到那时,没人会在意她只是一介女流,亦不会再非议她的帝位是从自家亲弟手中抢夺而来,只知她政治眼光深远独到,行事作风狠厉又果断。
想完这些,他才慢慢揭开茶杯盖子,抿了口飘着清新香气的花茶,而这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黑衣身影进入殿中。
高邦见过来人,知她是女帝曾住公主府时的贴身护卫,不自觉又朝她多看了几眼。
瞧见她附在女帝耳边说了什么,接着,望向殿外的人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