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她还能做到何种地步,我都有点期待了。”
回房的路上,夏念不禁想起白日在农户家里对夏今心说的那句话。
当时夏今心没回答。
但答案早在俩人初见的那刻已现端倪。
并且她这个外来穿越者在夏今心深爱“夏念”这件事上,顺带跟着沾光,受照拂。
不感谢不利用便罢了,居然还时常惹毛惹火夏今心,认真论,她这人多少是有点没脑子没良心。
上楼的路上,夏念杂七杂八地乱想了一通,进房间后想喝杯茶收神冷静,却被叶萃激动拉住手腕,“姑娘,莫尧好像进酒坊了!”
“这么突然!”夏念的脑子一懵,待她反应过来时,双脚已跑向楼梯下楼。
无恨一直跟在她身边,见她往楼梯跑,也急忙跟上,不过夏念在看到莫尧之前把人拦下,“他肯定认识你,你跟着去不合适,实在不放心叫丝绒姑姑陪我。”
“丝绒姑姑不会武功。”无恨对眼前的人是有不放心,但更多是担心,“万一莫尧那人想对你——”
“动手我就叫你!”夏念打断无恨的担忧,急切道:“酒坊离这没几步路,你要么赶紧让丝绒下来,要么我自己单独去?”
无恨蹙紧眉头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跑上楼,没两分钟,丝绒姑姑便从楼梯下来,“姑娘,我随您一起去。”
没多言,夏念拉开驿馆的大门,“麻烦姑姑了,走吧。”
此时应当过了戌时,秋意的浓烈中,无人长街透着危机四伏那般的冷寂肃杀。
耳目敏锐的人无需过多注意,只稍稍一片落叶踩在脚下的动静就能发觉异样。
莫尧就是在夏念踩到枯叶时从酒坊里回的头,即使他穿着一身乞丐样的破烂衣裳,头顶一个杂草编织成的草帽,双手也脏兮兮,但那双正气凛然的眼眸,冷硬的面部轮廓确有几分和她的同学相似。
然而“相似”却离“相同”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预料之中的希望落空,如一滴墨,滴在宣纸上快速浸染,晕开。
一个可悲事实极快地占领盘桓上夏念的心头——涼国没有她的同学和教授,她这趟多半回不了家了。
可是所处的困境,没留太多时间让她感慨万千,悲从中来。
“夏念?!”
看见她的人疑惑问出声,神色也随之乱了,夏念从中看到震惊、诧异、怀疑、不可置信。
但是没有看出想要害她的意图。
“这里不方便说话。”左右看了看长街,夏念望向酒坊里的人,“若信得过我,买好酒随我走。”
莫尧犹豫了半分钟,把酒壶交给酒坊老板,“装满。”待两个葫芦状的酒壶重回手里,他再将帽檐压低,垂着头自酒坊出来,走到她身旁, “你怎么在浏州城?”
“如果我说是专程来找你的,信吗?”夏念抬脚往驿馆走。
“找我?”莫尧坐在馆内的四方桌木凳上,满脸苦笑,“找我作甚?我现在已帮不了你。”
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夏念仰头对丝绒笑道:“可不可以帮我去泡壶茶来,再问掌柜要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对了,别忘叮嘱他我在见客。”
丝绒知夏念有要事相谈,不敢怠慢,应了声“明白”就急匆匆离开大厅到后厢去寻掌柜。
看着丝绒离开,夏念转身坐正的时候在二楼转角处瞟到一抹黑灰。
没多看,她说回正题,“我愿穿嫁衣嫁你,而你却不带我一起走。”夏念朝坐对面的人浅浅一笑,“你可知,那日在城墙上,夏今心用剑刺了我,还把我关进地牢,后又将我送去红香园?”
夏念所言之事,莫尧这一路都有听闻,对此并不意外。
而且再见到毫发无伤的夏念时,总算明白她曾对自己说的那句“除了死这条路外,我再逃不出帝都”是怎样的绝望心境。
因为那个女人果真比世人瞧见的样子更为爱她。
只可惜,违背人伦世俗的感情已是难走,若是再加上个血海深仇,根本没有出路,这注定了她俩的结局。
想到此处,莫尧微微感慨:“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你。”
“她喜欢我。”夏念不否认地轻笑了声,“但是她无法原谅背叛,甚至恨透了背叛,我能从帝都出来,还是骗她说来抓你才寻的这个再见机会。”
“所以你来找我,是抓我回去洗脱你身上的罪名?”问出口的话语低缓沉闷。
夏念由始至终保持着微笑,“都说是骗她了。”顿了顿,她翻开桌上的茶杯,惯性地摩挲着杯沿,慢吞吞说道:“况且,有些隔阂产生之后,再怎么修复弥补也复原不到最初,抓你回去交给她于我而言不划算。”
桌对面的人貌似很信任“她”的一言一行,没怀疑,沉沉笑了声,“你知道的,我拿你当自家妹妹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当妹妹看?却穿嫁衣?
这不摆明了“她”和莫尧真演了场戏在骗夏今心!
所以原因是什么呢?
夏念对这个称呼引发的猜想,越想越远,直到丝绒端来几碟糕饼点心和一壶茶放桌上,她才收回神把碟子推到莫尧面前,“实不相瞒,我在关地牢的时候,被看守的人撞伤了脑子,有些事记不太清了,找你是为问件事。”
对方拿饼的动作一滞,夏念见一道打量目光自她的脑袋向脚下,又从脚下缓慢往上,不断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失忆。
这样来回了好几次,夏念都有些坐不住,索性将遮住额头的碎发撩开,露出撞上栅栏时的那道伤口,“别乱看了,证据在这儿。”
莫尧盯着她脑门看了良久,总算松口:“你想问何事?”
“我进将军府找你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并没完全信她失忆的人再次向她确认,“夏念,那件事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当真不记得了?”
夏念目光真挚,语气严肃:“我没那么无聊,大老远跑浏州来耍你骗你。”
“那倒是。”在真话快要脱口而出时,莫尧硬将话锋转了个弯,沉声笑道:“不过忘记了,对你对她兴许是件好事。”
嘴巴都说干了,这人还跟她绕圈子!
夏念再笑不出来,冷着脸,“莫尧,你和我都没那个闲工夫来拐弯抹角,烦请你告诉我那件事的前因,这对我很重要。”
“既然你一心想知道,我再藏着掖着倒显得多余。”放下手中的饼,莫尧环视了一圈驿馆,问她:“你身边的人可靠吗?”
偏头看了眼丝绒,夏念回道:“当然。”
“夏念,我不知道告诉你是好,还是不好。”行军打仗的人依旧婆婆妈妈,字字斟酌,思量了许久才把帽檐遮住的那双眼睛注视着她,“你在一年前找我的时候,跟我说,你曾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人家,母亲温婉柔和,父亲是个武将,虽对你严厉,却也十分疼爱。可好景不长,在你七岁那年,当今圣上听信了朝堂里不满你父亲的那些小人的谗言,认定你父亲存有异心,下令处决。”
“你父亲原本有机会逃跑,但一身傲骨的他容不得自己做那逃兵,最终落得斩杀满门的结果。”
“你能死里逃生,是你娘在此事发生前,将你藏在地窖。”
莫尧说着,拧开酒壶,猛灌几口烈酒,复继续:“后来你从地窖出来,怕被人认出告发,也为了活下去找机会向那个人复仇,沿路乞讨到帝都,不料一段孽缘却从那刻展开,你遇见了涼国公主夏今心。”
“你的意思是,夏今心的父皇杀了她,不,我全家?”夏念简直不敢相信。
莫尧无奈地笑,“你刚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像你这般惊奇不信,但你看着我说,夏今心对你万般好,拿下皇位更是迟早的事,你没理由编个谎话来戏弄我。”
“后来我也私下找人查过,得到的回复确实与你说的无异。”
从未设想过的答案铺天盖地传进耳中,以至于分析识别的脑神经一时竟无法做出反应。
还有,她碰上的究竟是什么狗血剧情?!
《我喜欢上了灭我全家的仇人之女》,《仇人之女死心塌地要爱我》,《穿越之替身情人》?
夏念缓了好一会儿,才将握紧衣衫的手松开,开始仔细梳理:“怪不得我会去找你,怪不得明知是步死棋还执意落子,怪不得跟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仍是选择背叛。”
抬头看身旁更为诧异怔愣的丝绒,夏念疲惫不堪地笑道:“说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杀夏今心啊。不然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哪会找不到时机。只是,在一起已绝不可能,分开又谈何容易,夏今心怎会轻易放手。纠结矛盾,扰得人痛苦崩溃,所以不如自我结束为好。”
于是乎“她”去找莫尧,并把藏在心底的秘密如实告诉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为取得他相信,也是为断绝自己的后路。
因为跟在夏今心身边的那些年,“她”只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叛变的结果是必输无疑。
“莫尧,我背叛她是为了复仇,那你叛变又是为什么呢?”夏念按着胀痛的额头,轻笑问:“我能看懂的局面,你领兵打仗那些年,不会看不出,怎还飞蛾扑火?”
话音落,对面的人仰头猛灌着酒,很快,一个空葫芦在四方桌上滚动,而传来的笑声愈发无奈,“我是不甘心,不甘心涼国最后竟会落到一个女人的手上。”
“就算她在帮建孝帝辅佐朝政时,将无数大小事都处理得完善妥当,但她终究是个女人,还是个喜欢女人的怪人。”
说话间,莫尧的情绪逐渐激动,双掌重重拍在桌上,“说不定将来还要娶个女人当皇后,终身都不会有子嗣,试问,这样的皇帝值得我为她卖命吗?”
夏念等他说完,才反问:“那你觉得怎样的皇帝值得?是建孝帝那样娶女人生孩子的残暴君主,还是先帝那样没有自主意识听信谗言的昏庸君主?”
回应她的却是漫长的无声沉默。
想知道的,想死心的,今夜已经全部得到,她没时间在这里陪人干耗,她还得重新去找回家的路。
夏念从凳子上起身,“虽然夏今心是个女人,可她真心为了涼国百姓好,你可以怨怼她的喜好行为,但不能无视她的实际付出。还有,如果你想多活几年,就不要去找州府总管,尽快离开浏州,更不要去汉阳找那汉阳王。”
“你知道浏州总管要闹事?!”莫尧也站起来,壮实的身影瞬时像块黑布,将不太明亮的烛光笼罩得更暗。
夏念走到旁边,站在有光的地方,凉凉地笑,“这座烂城,进来的人要还看不出,只能说脑子和眼睛长着不用,可以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