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留一个要走的人在驿馆做什么呢?
她其实也想夏今心离开的。
既然对方愿意提前,她该帮着收拾东西送人走才对。
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仅是为了弄清楚夏今心说要去总管府的原因?
夏念一时答不上话来,她只是怔怔地看灰色云层编织成幕布,将屋里的能见度调低,把视野巡检到的范围限定缩小,缩小到她最后只能够看清夏今心。
看那极力忍在眼眶中像珍珠一样的眼泪,变成鱼线缠紧自己的心;看那气闷到发红的脸颊,变成岩浆烫的她手指颤抖;看那委屈到抿紧的嘴唇,变成灵符封住了她的思考方向……
呼吸由慢变到更慢,心率也如一潭死水,所有的感官都在宣告罢工,夏念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着看多久。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连她的本能反应都不足够与之对抗,以至于她愈发沉默。
夏今心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仿佛在拍默剧,谁先开口就注定谁先NG。
等不到了。
虽然在被夏念拽回屋的前一刻存了希冀,可是依旧什么都没发生。
夏今心感觉自己踏进了雪原,周围都是冰天雪地,荒芜人烟,冷寂得能听见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
好讨厌这个地方,好讨厌收起骄傲只剩软弱的自己。
她不禁往回想,这段时日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当再想到阿念时,她甚至产生了疑惑——自己到底是深爱她,还是把得到她变成了一种执念?
——如果深爱,为什么还会对完全不像阿念的夏念这样不舍?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重要。
阿念已经不在,夏念也巴不得她赶紧回帝都,涼国再无至亲至爱的家人等着她,这些才是事实。
即便今夜留了下来,明早还是得走,这也是事实。
夏今心抬手擦掉模糊视线的眼泪,再次拉开房门,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冰冻,往更冷更孤寂的雪峰山巅去。
她可以收敛强势,可以无数次放下自尊,可以永远生活在阴霾,那是她曾以为做了这一切就能同喜欢的人到白头,然而如今看来全是她的一厢情愿。
门打开再没合上,对流的风把房间里的帷幔吹得纷飞乱舞,呼哧作响。
沉默被打破,耳朵里便全是嘈杂。
叶萃急匆匆跑上楼的时候,见姑娘背对站窗口,站得笔直。
她敲了下门,也没得到回应,只好出声告知:“姑娘,主子她们走了。”
夏念看见了,三个人坐马车走的,连包袱都没收。
“我知道。”
掩上门,叶萃朝窗边走去,小心翼翼地问:“您和主子……闹别扭了吗?”
雨停了,风却越刮越来劲。
夏念转过身靠窗楞,看走近自己的丫头,“闹别扭那是有感情的人能干的事,我和她又没什么感情,算哪门子闹别扭。”
“那主子为何要去州府?”
“整个涼国都是她的,她想去哪儿是她的自由。”夏念把手环抱,淡笑。
叶萃有点听明白了,仰着头看姑娘,“那她们留下的东西要帮忙收好送过去吗?”
“不用。”站累了,夏念想坐会儿,“等夏今心派人来处理,你别动。”
走去圆桌的路上,她扫了一眼床,还是今早她俩睡醒时的样子。
夏念微微蹙眉,问道:“干净的被子还有没有?我想换。”
叶萃为难地接过话,“这一路都是丝绒姑姑在操办这事,她这一走……我去问问掌柜的好了。”
果然有些人有些事习惯后,一旦分开,会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算了。”
幸好相处时间不长,床单被套就算有夏今心的味道,过不了两天也会变淡,夏念喊住叶萃,“丫头,不麻烦了。”
另一边州府。
无怨和无情并未提前收到主子今晚要住州府的消息,等人到了门口,侍卫通传,她俩才急忙出去迎接。
此刻天色已经灰得厉害,想来要不了半个时辰不点灯都认不清是鬼是人。
而且主子的脸色很难看,眼睛还特别红,像许多年前抓到的野兔子。
无情喜欢兔子,这会儿却不敢多看主子,吊尾走在无恨边上,小弧度地用手肘拐了下人,咬着牙低声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住在驿馆你会不知道?”无情怀疑无恨是故意不告诉她,拐人的力度加大,哪知却拐错了位置,拐到一处柔软上。
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同时看向对方。
“抱歉。”无情目光向下,朝无恨的胸口看了一眼后把自己的胸脯凑近,“你不爽的话,拐回来。”
主子走在最前面,队伍里没谁敢出声,整个一沉闷肃杀的氛围,都明白这时候再小的动静也极可能变成自找死路。
无恨瞪身边的人一眼,咬紧牙关道:“你闭嘴。”
无情也怕死,抬眼看了看白色身影,确定主子并无察觉的迹象才追问道:“夏念为何没来?”
“闹翻了。”
无恨说完就同无情拉开了些距离,一来,她不想这时候惹主子发火;二来,夏念和主子之间到底怎么了她也不清楚。
闹翻了?
无情把三个字的回答顺着琢磨,倒着琢磨,再瞧着主子的背影一起琢磨了片刻,她觉得无恨说挺对,自己是该安静闭嘴。
夏今心走在几人前面,穿过前厅,进到内院,在一间普通的厢房里落座后便冷声吩咐:“三日后,许总管一家老小全部处决。”
“这件事,无情你来办。”
被点了名,无情赶忙上前接旨:“是,主子!”
右手隐隐作痛,夏今心只能用左手按着额头,再交代:“莫尧还在浏州城内,给朕派人盯紧他,一旦发现他逃去汉阳郡立即上报。”
“无情明白。”
“至于夏念……”眼睛也好难受,夏今心将它闭上,“她说要留在浏州监管修堤坝,不同朕一起回帝都,莫尧又在这里见过她,很可能把这个消息透给汉阳王的人,无情你从明日起搬去与她同住,平日在外闲逛的时候记得多派些人跟着她。”
无情半点不知晓夏念要留在浏州,更没想到主子会让自己与她同住,诧异之余又颇为开心,笑着应下: “无情定当办妥此事,主子只管放心。”
夏今心听出了话里夹带的笑意,却不明白这笑为何而来,缓缓睁开胀痛的眼睛,看着人沉声发问:“你笑什么?”
无情被看得一怔,笑容随即僵在脸上,膝盖一弯便跪地,“属下失礼,还请主子责罚!”
伤口痛,头也痛,夏今心感觉浑身不爽利,看什么都像带着层火气,“朕问你,笑什么?”
要是这次的回答不满意,她真的会惩罚人。
“无情你最好想清楚再回话。”
厢房里总共五个人,不多,但站着的丝绒却有种挤在人潮中呼吸不畅的压迫憋闷感觉。
她陪在主子身边的时日不比无情短,她听得出来主子话里的愠怒。
尤其是没了夏念在侧,她的情绪收放更加随意,飘忽不定的让丝绒惴惴不安,更加替跪地回话的无情担忧。
无情也被主子冷厉的语气吓坏了,她不得不认真思考这话要如何回答才能化险为夷。
如实说肯定不行,哪怕她开心的点只是想到夏念成了自己新交的挚友,想到往后俩人又能一起去吃牛面而已。但毕竟夏念是主子喜欢的人,怎可能愿意自己喜欢的人与别人开心。
所以这话不能说,她必须把笑的点往其他地方扯。
心里拿了主意,无情开始编措辞。
她编好两句,这才稍稍抬起头看坐上的身影,“回主子,属下笑的缘由是想到许总管这一处决,汉阳王身边不仅少了一个帮衬,顺道杀鸡儆了猴。如果莫尧再逃去汉阳郡,更是留下个祸患在身边,主子往后哪天想清理他,都无需找借口了。”
“不然你们以为朕留着莫尧的贱命是为什么?”
夏今心承认有一半的缘由是为阿念,可她既坐上帝位,总要为坐稳这位子谋划,冷笑道:“汉阳王如今敢用他岳父一家来试探朕,好啊,朕就给他这个面子。许总管处决后,把他的项上人头送去汉阳,亲自交到汉阳王和他的夫人手里。”
不是想反吗?那她再逼一把,又有何难。
“起来吧,跪着也不嫌地上脏。”夏今心揉着眉心,声调不再冷,却带了点倦。
丝绒在无情谢恩起身后,走到主子身边,问道:“奴婢这便去铺床?”
夏今心轻嗯了一声,眼皮都没动。
“那无情你们先退下吧。”丝绒示意屋里站着的人快出去,“主子有吩咐再进来。”
房间里又变得安静无比。
夏今心以前喜欢静,因为这能有助于脑袋更清醒的思考,但是这会儿仿佛回到刚才追问夏念的时候,她的思绪里全是对方沉默绝情的样子,没法再做到理智清醒。
更何谈睡着。
“丝绒,你别铺床了,去找瓶桂花酿来。”
可以喝也可以不喝的酒,她在那一年的等待中,一次都没想过用这东西将自己灌睡。
整天克制清醒,绷着每根筋,唯恐哪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然换来的下场也未见得哪里好。
夏今心想着又催了一声:“还不快去买酒。”
丝绒鲜少见主子喝酒,不免担心是要借酒消愁,“您手上有伤……”
低头瞧了自己的右手一眼,夏今心不在意地笑,“你怕什么,就今晚而已。”
明日天一亮,她会清醒地回到帝都去,继续做她的涼国女帝。
毕竟王座都抢来了,自然不能让它落到旁人的手里。
只是可惜,以后不会有人在云泱宫唤她的名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