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坐着的人不是出现在她梦中数次的模糊轮廓状,而是走近以后,能清楚看见眼眸中有自己倒影的真实夏念。
道别的事,不急。
双手撑在桌沿,夏今心将人圈面前,柔笑着先发问:“我都要走了,为什么还从屏风后面出来?”
不出来,她还能忍住回头的冲动,死心塌地接受自己将要在云泱宫孤独终老的事实。
可是夏念出来了,那再要她放手,不亚于是让她剜心自尽。
谁都会死,不想也没用,但并不是现在。
夏今心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要出来?你知道的,我这人很偏执贪心,我会为此想很多很多…”停顿,眼神缱绻地留在有些缺水起皮的唇瓣上,“只怕会办不到,再放你走。”
“办不办得到先放一边,我就问你既然是道别,不该当面和道别的人说吗?”夏念回视着看自己的目光,笑得尽量不像在质问,“而且,你其实早知道我躲在那里,却还要说那些话,难道不是想逼我出来?”
她虽然不会看面猜心,但是涼国女帝对万事万物的超绝敏感力,她早在去年的那个深夜领教过了。
睫羽慵懒地上下轻扫,连着夏今心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都漫不经心,似有若无,夏念听见她笑说:“是,我故意的。”
承认得非常理直气壮!
并且还擅长地朝她倒打一耙,“你那么聪明,就没提前猜到吗?”
“猜到又如何,反正我人已经出来了,你赶紧说再见。”夏念不落套,更不与她争辩,往后一躺靠墙上,只管抱着双臂等。
夏今心笑了笑,也不急,她的耐性向来很好,“那事先放一放。我想知道你何时回来的帝都?”
虽然心里还在为‘夏今心留下是要跟自己告别’这事很不得劲,但夏念嘴上回答倒快:“三天前。”
“为什么回来?”倾身向前,抬手将发上粘的一片竹叶取下,握手里,夏今心再问:“为什么还要来公主府?”
两人隔得很近,近到呼吸的热度交缠一起,夏念却没躲,她也不觉得来此的目的需要隐瞒,“我来,是为剪断阿念绑的许愿红线。”
“哦?居然是为这个。”这回答,夏今心倒是没想过,手里的叶片被捏碎,脸上却还保持着笑意,“专为这个跑一趟不累吗?怎么不写封信给无恨或无情让她们来帮这忙?”
“无恨刚带完兵打过仗,无情对我……好像有点成见,想必都不愿意帮。”夏念说着偏开头,看窗,看小榻,就是不看面前的夏今心,“而且我自己来办这事,心里更踏实一些。”
“那剪断了吗?”
“准备等天亮再去。”
“不用等了。”说完,夏今心站正身体又掏出绢帕掩嘴咳嗽两声。
屋主都来了,她确实无需再等。
夏念这才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担忧地转回头问:“你生的什么病?那个女神医不是比张太医的艺术还厉害吗,怎的还没好?”
进来这么久,终于听见一句关心在意自己的话。
夏今心攥紧绢帕垂下手,露出这几月以来难得的一次愉悦笑容,“你这是在担心我?”
“没有。”夏念对搞不懂重点的人,感到恼火。
反应真像云泱宫的那只猫,一逗就抬爪子挠人。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忍不住想抱紧抓住,然后被挠伤,循环往复…
“那你走吧,以后便不要再见了。”
“………”
夏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让我走?”
往旁边退开半步,夏今心依旧笑得温婉大方,还配合点点头,“嗯,我让你走。”
“不是!”
这下听清楚了,夏念却再坐不住,她从桌面跳下,走到看起来真无所谓的夏今心跟前,“你刚才不还说你会想很多,会做不到放我走吗?怎么,怎么这就改变主意了。”
竟然都不客套地挽留一下?!
“那我不改变主意还能怎么办?”夏今心渐渐收起笑,柔软的语调也放平,她问:“你是我强留就能留下来的吗?还是说,我不让你走,你便会听我的话不再离开?”
逼别人的同时何尝不是在逼她自己,而这个过程犹如刮骨疗伤,吸一口气都痛。
可是要想活下来,她只能忍着痛继续,“夏念,我说过会给你满意答复,我也尽力去做了。”
“重遇那晚定下的三日,我提前将它结束;你和无情离开帝都那天我也只是远远跟着,并没有出现打扰;你回浏州后,我更没有再派人打听你的事……”
但她终究不过是个肉体凡胎,是个怕痛怕黑会落泪的寻常女子,她能忍,不代表她无所谓,“你问我患的何种病,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好。”
夏今心第二次在夏念面前示弱,“其实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一个风寒过了这么久都不见好?为什么,我都答应放你走了,还是期盼你会为此来帝都见我一面?”
感觉越痛,夏今心却越想笑,“夏念,你真不该从屏风后面出来。”
没发生过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然而,现在她们之间只有“得到”“失去”其中一个结局。
想到可能会再经历一遍送人走,眼眶很快聚满温热,夏今心转身背对,抿紧嘴唇不准自己哭出声。
夏念不是个爱哭的人,更看不得夏今心落泪,仿佛瞬回浏州驿馆那个雨天,她想帮忙擦干净,又怕自己的动作越了界。
那时的她给不起,所以事事都犹豫再三。
可今晚,她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胀,胸口闷着好难受。
她说:“夏今心,对不起。”
又抬手将人掰正过来面对自己,轻柔地擦干那双湿润的眼睛,“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刚来就被关在地牢,好几次都差点活不了,而我却没时间感慨自己好惨,因为还得尽快熟悉接受这个新身份,得去找同学,想办法尽快回家。”
说着,站她眼前的人也开始变得如水迹染湿了画像,边缘晕开,不再清晰分明,“你知道我发现找的人不是我同学那晚有多绝望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回不了家吗?你又知道我多不情愿被你们当成是阿念吗?”
“我知道,”夏今心哽咽着想抱住身前的人,“我知道的,夏念。”
夏念却松开手往后退一大步,“不,你永远无法感受到我所经历过的绝望。”
她解释:“我对你重提这一切也不是为责怪什么,是憋太久了,我想说出来而已,我也很想你能……体谅体谅我。”
很多事,没有感同身受这种说法,夏念不期望夏今心能意会到她经历的万分之一。
但怎么说,她就是觉得自己好无辜。
“我没犯法,没做恶,我努力地做着一个德智体美劳,温良恭俭让都具备的学生和公民。”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倒霉,“我只不过是对你太感兴趣了,想多了解你,为什么就要以牺牲自由、牺牲身份、牺牲家人来莫名其妙经历这一遭,还要帮着斩断你和阿念的感情线?”
不喜欢哭,不表示她不会哭,何况她已经忍了很久。
眼泪滑落的频率快似夏日的那阵暴雨,夏念抬手背擦也擦不干净,她控制着就要泣不成声的哭腔又道:“我推开你,是我不愿成为阿念的替代,是我想要不亏不欠,因为就像你不喜欢撒谎一样,我也无法心安理得去做承诺了又办不到的事。”
“可是道理再明白又怎样?”夏念哭笑着自嘲:“听无情说你吃不下睡不着担心到恨不能找匹快马冲上帝都,见你喝醉在酒坊就心口难受,听到刘大人说漏嘴你生病的事,也不管不顾当天中午就找辆马车出发赶来。”
眼前的人已经像雨雾里的光景,只得往前走一步才能看清夏今心的脸。
夏念想迈出这一步,“原本你答应放了阿念,我就可以拿着圣旨换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我却一拖再拖。分明你刚才已经决定走了,我还要从屏风里走出来…”
她缓缓抬起头,“夏今心,你可否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