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那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嘴唇哆嗦,硬牵动嘴角寄出抹笑来,可惜掩盖不住半点眼中惊惧。苏轻寒袖中短刃无声滑落掌心,一股凌厉的杀气就要蓄势待出。
电光火石间,陈遇一步上前,看似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实则暗运巧劲,稳稳按住他蓄势待发的力道。她转向店家,慢脸歉意,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店家莫怪,实在对不住,吓着您了。我夫君……伤势可怖,这才终日遮面,生怕惊扰旁人。”眼中适时泛起恰到好处的水光,带着维护与心疼,“这一路行来,我们已不知被多少客栈拒之门外。只求您行个方便,钱不是问题,快些安排间僻静房间让他歇歇,我们感激不尽。”
店家目光躲闪,再不敢看向那狰狞面容,见陈遇言辞恳切,又确实不是通缉犯,不跟钱对付,连忙谦恭指引:“是在下失礼,还是上房吧?天字三号房还空着,二位请随我来,这就安排!”说着,急切侧身引路,脚步匆匆,再不敢回头。
房门“咔哒”关上,陈遇长舒一口气。轻寒刚想问她给自己变了什么可怖模样,障眼法已如水波般消散,铜镜里露出他原本清俊却疲惫的面容。
“一点小把戏,唬人专用,时效不长。”陈遇松开手,语气轻松。
苏轻寒对此未显惊讶,平静问道:“陈姑娘此法精妙。不知可否施法,为苏某改换容貌?”
“这是个好办法呀,这样你在城中随意走到都不怕。”陈遇拍手叫好,似乎想到了什么,以一副再正经不过的神情看向他。
“怎么?有为难之处姑娘尽管提!”
她走到桌边,拿起笔墨,指尖拂过笔尖,一脸认真:“易容之术,博大精深。然欲形神兼备,往往需借助外物,调和色彩,改变肌理,方能以假乱真。”她将毛笔在指尖转了转,“尤其我法力微弱……需细细勾勒,恐要费些时间。公子若信得过,便请闭目静坐,待我施法。我未弄好不可睁眼,不然前功尽弃。”
苏轻寒目光在她认真的脸上停顿一瞬,从未见她这般高深言语,尽管不适应还是依言端坐闭目。烛光下,寒凉的人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甚至给她种很乖的感觉!
不管,帮他这么久的忙还不准拿他取乐一次?连画什么都想好了。陈遇捂嘴偷乐了片刻才提起笔墨。
约莫花了一炷香的时间,陈遇在轻寒脸上画了个喜欢的图样,并手动保存画面,发送给月老欣赏。
觉察她停笔,轻寒问:“可是好了?”
“没…没有,”怕他睁眼,只好把月老的消息丢在一边,搁笔退后,轻吹了一口气,那张脸变了模样。
其实只最后一步是必要。
也可不用毛笔,闭不闭眼更无所谓,怕被他发现偷乐的表情她才这样安排的。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她很满意。欣赏了一会,才轻声道:“好了。”
苏轻寒睁眼,看向铜镜。镜中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肤色黝黑,颧骨略高,左眉至鬓角一道浅疤平添凶悍,只有那道犀利沉稳的眸子没有什么改变。他抚过完全真实的触感,点头认可:“鬼斧神工,陈姑娘厉害。”
陈遇提醒:“不可触水,不然立刻变回原型。我法力有限,最多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所以每日都需重画。”
是夜,华灯初上,金风楼内喧嚣奢靡。易容后的苏轻寒扮作沉默商贾,陈遇扮随行侍从,二人低调穿入这片浮华。
他们先一楼入座,台上正有乐师为舞女伴奏,中间女子面纱半掩,两条水袖舞得轻盈欢快,琴声缓则如游蝶飞扬,高亢时犹如利剑收放自如,引得台下掌声连连,轻寒跟着鼓掌,眼睛却不止停留在舞台上。
小二适时过来问,还没点菜陈遇先给轻寒使眼色并问小二茅厕怎么走。
她随小二到后边院子,随他指的路线走了会,趁不注意偷偷翻个身,溜进下人常住的楼层,四处比对那日门外交谈的两道男声。
用了法力,吹灰之力即找到那两个伙计。时间有限,她一口仙气将人吹倒,纤手轻点眉间,画面如电流般传来。
“原来那天勾引的女子叫玉娘,人家一点小钱就把你俩收买了,真没志气!”陈遇心中吐槽,又探,发现今天他们与玉娘还有接触。
竟然还在金风楼?这就怪了。
苏轻寒见她这么快就回来,颇觉奇怪。正要问,想到周边多少双耳朵盯着,端起主子姿态:“给我续杯!”
陈遇立刻明白,端起酒壶,边给他倒酒边低声说:“两人说受玉娘指使,就是那天你扑倒的姑娘,她现在可能还在金风楼!”
什么叫“你扑倒”,轻寒对此说法很是不满,皱眉瞪她,可惜此时办事为重,也就一眼便当回颇具兴致的寻欢客,笑着将酒杯拍在案上:“几天没来,有些想玉娘了。”
打开折扇,上二楼去了。
出手如电,短刃抵喉,稍加逼问,两人便吓得魂飞魄散,交代确是那名唤玉娘的女子指使,且她此刻仍在楼中接客。
这边刚到,那边老鸨已迎上来,笑道:“客官可是有属意的?”
轻寒取出五十两叫玉娘出来伺候。
老鸨接过银两,为难道:“知道客官心诚,只是这玉娘已经被张公子点了,您这…真是叫我为难呀!”
轻寒再掏出二百两,笑道:“妈妈现在可还为难?”
老鸨心中“啧啧”称奇,这人相貌衣着只以为是小暴发户,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大方,欢喜道:“公子这样心诚,天大的难事都不是事。您先到听雨阁稍坐,我这就叫玉娘过来。”
“可够安静?”
“安静,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的!”老鸨娇声笑道,那绣帕甩过来,轻柔地拍在轻寒心口,看得陈遇差点反胃。
听雨阁内,熏香袅袅。玉娘推门而入,身姿婀娜,妆容精致,带着惯有的风情。她盈盈一礼,嫣然笑着,偷偷打量这位客官。
心中暗道:没想一个新客也愿花这么多银两,我何时这般出名?罢了,何必跟钱过不去,只是我已心属三郎,断不再陪睡,只管哄他开心把他灌醉即可。
轻寒有模有样地观赏她,邀她到身侧坐,玉娘扭着身子,一下坐在他怀里,端起杯酒娇滴滴地看他。
“难怪那么多公子拜倒在玉娘裙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就连冷血剑客也为你倾倒,好像叫苏什么?”轻寒逗弄之余装作思索道。
“公子真是谬赞,那可是最近通缉的逃犯,我哪敢跟他有瓜葛呀!”怎么偏说起他,是有意为之吗?仍笑着。
“是吗?那晚玉娘不是给他下了药?”
“你怎知道?”吓得玉娘一下站起来。可惜轻寒先她一步,把她死死按住,玉娘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待在他怀里,背脊一阵寒凉。
“无影楼什么不知道?”轻寒轻蔑地笑着,后冷声道,“究竟受谁指使,你最好如实招来!”
“公子真是说笑,我心悦他,只是想多跟他快活,这还有错?”玉娘确受人指使,猜他使诈,只好想了这个说辞。
轻寒只觉被调戏了,耳根直发烫,脸颊也渐渐泛红,偷瞟了一眼立在墙根的陈遇,她在竟捂嘴偷笑,心里先感羞愧,转瞬却是没来由地发气。
“是吗?那样的剂量足够要了人命,你是想陪他一起下地狱不成?”他怒道,“苏清寒如今逃在外,我知道他定会再来见玉娘一面的,到时用一样的法子对你也未可知呢!”
“公子真会说笑,官兵定会先拿下他的。”此时已是畏惧的笑。
“是吗?你不如先信你的直觉,”他短刃已精准抵住她脖颈。玉娘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另一手将袋金珠掷于桌上,缓缓道:“若说实话,我放你条生路,这些钱财也都是你的。不说或说半句假话,立刻刺穿你喉咙。”
“我…我不知道!”她怕死,可她不能出卖三郎。
轻寒看她心有波动,暗自揣摩后,沉声道:“你在青楼这么卖力,牵涉命案还不离开金风楼,不就为了钱吗,为了攒够钱赎身离开。这些钱已够你赎身,甚至够在外边过一辈子体面日子了,又何必在乎是怎么离开金风楼的呢!等这些公子赎你?只怕痴心妄想。你已二十五六了吧,也就再讨他们一两年喜欢,就算赎去,做小妾都要掂量,哪怕收入房,也是骗你钱财而后丢弃,你可什么都没有了。何不靠自己呢?我并不想杀你,我们各取所需才是两全其美。”
玉娘差点落下泪来。三郎才貌双全,把她哄得没了神智,那日他说只要苏清寒的事成,他就来赎她出去。她怕杀人,他一再保证为她善后,又说会娶她,方答应下来。
可惜人没杀成,幸亏官府的人也没找她问罪,才不再后怕。伤神的是,三郎也再没出现过,之前可是日日都来的,她故意接客,以为能气他出来,可他还是未出现。
想想自己把心扑在他身上,一为赎身,二为到外边有个依靠。如今三郎已几天不来,未办成事怕是他也打算翻脸不认人了吧,不然怎么会以这个为条件?
不禁落下泪来,她竟然现在才醒悟。抹掉两行泪,她真心问:“你当真不杀我,而且这袋钱…”
“我保证,这袋钱也是你的。”他把刀松了松。
“好,我告诉你!”她先把钱收进怀里,后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他长什么样,有什么好记的特征?”
“约有八尺高,英俊儒雅……耳后有颗痣。”还说了很多特点,可见用了情的。
轻寒收刀,起身答谢告辞。玉娘还在身后问:“你会杀了三郎吗?”
他冷声,头也不回:“若他要杀我,我必杀他。”
陈遇作仆人状,赶忙跟在后头出了门,心里由衷佩服这位剑客的办事效率。一番看下来,也有几个疑问:“你怎么想到这些说辞说动她的?”
“姑娘在人世历练多了,便只此乃人之本性。”又转头问,“妖界,不是如此吗?”
“妖界不买卖人口!”陈遇回想成长的环境,这般道。又问:“你不怕她撒谎?”
“我如果连这点判定的本事都没有,恐怕早被人卖了!”轻寒一声冷笑,下楼又到张空座坐下。
此刻正是金风楼最热闹之时,男女宾客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出人意料,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搅动全城的逃犯苏轻寒,猜测这亡命之徒的藏身之处,以及对那笔丰厚赏金的觊觎。
一行商压着嗓子道:“嘿,最新消息!你们绝对猜不到那苏轻寒藏在哪儿!”
“哦?快说说!”同伴配合追问。
“我大哥亲眼瞧见他天黑后,鬼鬼祟祟摸进了李太仆府!”
“李府?不可能!案发之地,如今定然守卫森严,他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你就不懂了!越危险越安全,平时鬼都不去,谁能想到?大哥应该到官府报完信了吧,等一抓到,那赏金……”那行商眼里露出银子的光芒。
“真的假的?消息可靠?”
“千真万确!我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这真假难辨的流言,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惊诧、兴奋、恐惧、贪婪……种种情绪伴随着消息飞速扩散。
大堂内几处不起眼的角落,有人悄然离席。
“他们走了,我们也看戏去!”轻寒难得笑中有丝得意。
“去哪?”
轻寒附到她耳边道:“李太仆府!要抓我,我怎能不在场?”
陈遇明白过来,原来这局是他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