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在掌心合拢的瞬间,苏轻寒觉得这十多年像一场荒诞的梦。
五岁前,他是临安苏府的少爷。父亲与秋伯父是生死至交,两人酒后击掌为约,若各得一儿一女,便结为姻亲。他出生那年,秋家果然得了位小姐,名唤秋棠。这双玉佩被一分为二,父亲将半块系在他颈间,笑着说:“寒儿,这是信物。将来秋家妹妹持另一半来寻你,你要好好待她。”
那时他不解“姻亲”何意,只记得父亲眼里的暖意,和秋伯父托人捎来的江南新茶。
苏家案发那日,天倾地覆。年幼的苏轻寒成了无根飘萍。流落市井的最初几年,他夜夜握紧那半块玉佩,给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想尽法子找到秋家住处,得到的消息却是:秋府同年也遭了难,一场大火,听说只有母女二人逃出,自此下落不明。
绝望之际,不到十岁的身躯就那样倒在雪夜中,等待死亡。可惜被师傅捡到,带去了忘机山,又活了下来。
师傅教他武艺,给他活下去的希望。世人都道吕成峰恶人一个,但师傅对他有恩,所以很多事他不得不做。
此后十年江湖路,他一边追查父亲冤案,一边暗中寻访秋家母女。这成了习惯,成了执念,成了他对自己的一种告诫:你活着,不能只为了报仇。
如今找到了,也晚了。
只剩一抔黄土。
多少个日夜,她应该也期待着找到自己吧!
在新立的土坟前,苏轻寒将合拢的玉佩轻轻放在碑前。没有墓碑,只用木牌草草刻着“秋氏女”三字。
“秋伯父当年说,若两家孩子都平安长大,便结为姻亲。”苏轻寒对着土坟低声说,像在说给坟中人听,又像说给自己。
“婚约之事也许当两厢情愿,但……我该护你一辈子周全的,没能早点寻到你,对不起!”
风过荒岗,无人应答。
他握着玉佩,在秋娘遗体前静默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
霞光从屋檐角一层层晕染下来,像是给努力吆喝的小贩送上的关照。巷子里,一个女孩攥着刚得手的锦缎钱袋狂奔,粗重的喘息噎在喉咙里。钱袋是沉甸甸的饱满——她原本只想摸几个铜板,可那公子哥下午沿街调戏了好几个良家女子,她一时心恨,连钱袋一起扯了下来。
“抓住那小贼!”
“往那边跑了!”
怒吼声和脚步声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女孩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临街的竹器铺后院,废弃的破篓和断竹发了霉——她想这么难闻,他们不会靠近,兴许能躲过一时。她缩进最角落的竹筐堆,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像要裂开。
脚步声逼近了。
“肯定在这院里!”
竹筐被一腳踹翻,另一个被粗暴掀开,女孩死死捂住嘴。就在一只粗糙的大手即将抓住她衣领的瞬间——
“砰!”
那只手的主人突然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墙上。另外两个恶仆还没反应过来,膝弯各挨了一记重踢,惨叫着跪倒在地。
女孩透过竹篓缝隙,看见一道青衫身影背光而立。晚霞在他周身镀了层暗金的边,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她记得,是那个凶死的男人。
轻寒一把把女孩抓了出来,她被吓得不敢挣扎。
富家公子捂着腰追进来,气急败坏:“哪来的不长眼……啊!”
话没说完,钱袋稳稳丟到他胸前。
“够了么?”苏轻寒声音很淡。
公子哥扭曲抓着钱袋,瞪大了眼睛,咿咿呀呀地说:“轻……轻了很多!”
“你花了多少?”
“我都没来得及花。”女孩愤然。
“还不走!”轻寒提高音量。
公子哥看看地上呻吟的仆从,终是咬牙:“走!”
“你怎么能把钱还给那些坏蛋,你知道他们做了多少坏事吗?你个笨蛋!”女孩怕归怕,还是骂道。
轻寒冷声呵斥:“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早被他们打死了明白吗?他们作恶不是你偷的理由,人首先要学会的是自力更生。”
小孩懵懵的,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
“秋姐姐叫我……阿楚。”
他蹲下身来:“你秋姐姐临走前,是不是让你保管什么东西?”
阿楚瞪大眼睛,死死闭着嘴。
苏轻寒亮出玉佩,“可是这个?我不怪你弄丢,但你得告诉我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小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说如果她走了,拿着玉佩到临安找一个叫苏轻寒的人。”
“好,你以后就跟着我!”
“凭什么!”阿楚只想挣脱开他的手。
“因为我就是苏清寒。”
客栈里,陈遇被突然推进门的孩子吓了一跳。
听他简单解释后,还是吃惊:“所以你不仅把人带回来了,还打算一直带着?”
你带得了孩子吗?怕不是都丢给我带哦!
苏轻寒转身看她,“今夜我要去李府,阿楚不能跟着,替我先照顾她几个时辰!”
陈遇挑眉:“当初说带孩子是累赘的是谁?”
“是我。”苏轻寒坦然承认,“以后不会了。”
…
夜幕降临,于大夫犯困等待着。李宅听到那句“官民平等,待我今日义诊完再去”也不生气,反而加银钱托他务必请来,一下午的等待也成了件美差。
听到张大夫那声“走吧”,蹭地站起,笑说:“这些重物我帮您提。”
“不用!”正说着,自后走出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接过了张大夫手里的药箱。
于大夫偷偷一撇,心道:模样俊俏,气质沉稳,张大夫的学徒都不一般,再看自己的……
“那咱们走吧!”于大夫笑着上前引路。
下人早早就得交代,引三位见了管家,管家简单面见便带到李太仆养病的东厢房。
卧房里灯火通明,夫人小姐们早早等待着了。
张大夫见此,颇为无奈:“为便于医治,小姐们最好先到偏房歇息。”
李夫人一个眼神,几乎尽数撤去。
张大夫这才开始把脉。
他指尖轻按在李太仆腕间,眉头渐锁。
治是能治,只是……
房内烛火微晃,屏风后似有极轻的呼吸声。他心中明镜似的:这李宅里外,盯着此诊的何止李家亲眷。
也难怪轻寒要特地扮作学徒护他。
此时,身后的轻寒正将药箱中的艾绒取出,动作间衣袖微拂。两人交换的眼神里,张大夫读懂了警示:勿妄动,勿多言。
“如何?”李夫人声音发颤。
张大夫收回手,捋须缓道:“难也,大人体内三种剧毒混合,相生相克,不好医治。”
满室皆叹气。
“不过……”他话锋一转,“可先施针通络看看。后续如何医治,我还得翻查医典,细细琢磨。”
连名声在外的张大夫都如此说,也只能一试。李夫人无奈点头:“有劳大夫,就先施针吧。”
张大夫取过银针,于手足诸穴落下。最后一针落下后,不过半盏茶功夫,李太仆左手食指竟真微微颤动了一下。
“动了!”李夫人难掩喜色。
张大夫心中却无半分喜意,不能没效果又不能有太多效果,才真考验他的技术。他故意长叹一声:“此乃吉兆,然也只是开端。往后医治,一步一坎,怕是艰难。”
他开出一剂温和方子,又嘱咐了许多禁忌,每一条都说得极为细致,甚至反复斟酌用词,显得犹豫不决。这般作态,反倒让李家众人更信他谨慎——殊不知这“犹豫”正是他需要的。拖住时间,才能谋后路。
谢过厚赏,张大夫带着“学徒”与于大夫匆匆出了李宅。夜风扑面,他背脊已微湿。
回到来音客栈,苏轻寒仔细查看周边环境,确定无人跟踪,才同张大夫低声商讨起来。
“有把握治好李太仆吗?”
“可以。彻底清毒,需连续施针七日,每日两个时辰,但要辅以三味珍稀药材煎服,就是这三样药得公子费心,第一味在…”张大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
苏轻寒郑重点头。“这些,我可托几位江湖好友帮忙,保证五日内拿到。”
“不过,李太仆不能在李宅醒过来。四处都是埋伏,怕未等他开口就被人下手。”之前的事让他不得不谨慎,略微思索后说,“或许…我们可以来个金蝉脱壳!”
张大夫垂首凝眉:“这可不是件易事!”
轻寒烛光下的面庞似笑非笑:“确非易事,不过有一个人可以!”
如果不是看到陈遇神乎其神的易容术,他还想不到这个办法。
“谁?”
轻寒心里其实没底,此事凶险,她会答应吗?自己是否又舍得?左右比较,最后终是说:“若她愿意帮忙,我带她来见你!”
替张大夫布置好室内机关,临走前他再交代:“先生小心,切记不可推窗开门,除非我回来。明日您照常去李府,只说需观察一日药效,再开新方。我会设法与您接头。”
张大夫像满不在乎似的,还笑答:“放心吧,我的死期不在这,你放心走!”
轻寒不知张大夫身世,还是小心提醒。等其一一答应才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