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客栈房门时,已近子时。
阿楚还没睡。
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就着桌上那盏油灯昏黄的光,正低头摆弄陈遇教她编的草蚱蜢。听到门响,她猛地抬起头。
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僵住了。
苏轻寒卸下斗笠,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阿楚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她抿紧嘴唇,迅速把脸转向床内侧,只留给门口一个倔强的、紧绷的侧影。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陈遇看了眼阿楚,又看了眼站在门边沉默不语的苏轻寒,心中了然。
苏轻寒的目光落在阿楚身上。孩子单薄的肩膀微微耸着,那是一种防御的姿态。他沉默片刻,终究没直接问她,而是转向陈遇,声音平静地问:“这几个时辰,她如何?”
陈遇在桌边坐下,解着轻寒带回来的包袱绳结:“很乖。晚饭吃了一碗粥、两个包子,还玩了好久。”
她抬头看向阿楚的背影,声音放柔了些:“我教她编草蚱蜢,她学得快,自己琢磨着还编了个带翅膀的。”
阿楚的肩膀动了动,但还是没转过来。
苏轻寒“嗯”了一声,又问:“可有不适?”
“没有。”陈遇将糖糕拿出来,“只是闷了些。我答应她明日若天气好,带她出去走走。”
“阿楚,”陈遇温声开口,“来吃糖糕。”
阿楚没动。她保持着面朝墙壁的姿势,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
陈遇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阿楚在闹什么别扭!
陈遇看了苏轻寒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落在阿楚身上,有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温和。这个杀人时眼都不眨的男人,此刻竟不知如何应对一个孩子的怨气。
陈遇起身走到床边,将一块糖糕递到她面前,“明早我们去集市玩好不好?。”
糖糕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阿楚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慢吞吞地转过脸,接过了糖糕。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着。
苏轻寒也没再说什么。他走到桌边另一张椅子坐下,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陈遇刚才坐的位置前。
房间里只剩下阿楚细碎的咀嚼声,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陈遇重新坐下,喝了口水。水温刚好,不烫不凉。她看了眼苏轻寒,发现他握着茶杯,目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眉头微蹙,显然心思不在眼前这杯水上。
他在想别的事。很重要的事。
阿楚很快吃完了糖糕,自己下床去洗了手,又默默爬回床上,缩进被子里。
孩子终究是孩子,一天的紧绷,在吃饱后化作沉沉的困意。没过多久,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陈遇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阿楚睡熟了,才抬眼看向苏轻寒。
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握着茶杯,一动不动。油灯的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压抑得让人心头发紧。
陈遇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墙上数倍的影子跟着晃动。
“张大夫说,最迟后日午时,李太仆一定能醒。”他抬起眼,目光与陈遇相接,又很快移开,“但醒来的时机……未必是好事。”
“你怕像上次那样?”
“嗯。”苏轻寒的手指蜷了蜷,继续道:“无影楼的人虽未现身,但我感觉得到,他们还在暗处。太仆一旦开口,他们绝不会让他活过当天。”
陈遇顺着问:“你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问出后,房间里又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苏轻寒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却迟迟没有喝。烛光映在他侧脸上,照出眉心一道极浅的皱痕。这个向来果决的男人,出现这种犹豫几乎称得上反常。
终于,他开口,语速很慢,“我在想……或许……有一个法子。”
陈遇静静等着他。
苏轻寒语速渐渐平稳下来:“找一人,易容成李太仆的模样,留在府中吸引注意。真正的李太仆,则扮作他人,暗中送走。”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时间。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明明灭灭的光。
“我想你帮我易容成太仆,在合适的时机‘病逝’。如此,追查者以为线索断绝,才会真正松懈。真太仆……方能彻底安全。”
看着烛光下苏轻寒的脸,她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他从进门起就心事重重,明白了为什么他此刻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开口:“我自然愿意,不过…要想事情办成,最好我易容成李太仆,你才能及时带走李太仆,也只有你知道如何问他。而且…这就是你本来的计划,对吗?”
苏轻寒眼中闪过一瞬的惊愕,像是没料到她竟如此直白地点破。
苏轻寒的呼吸滞住了。
“是!”他坦诚道。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火苗还在跳动。
“你不必如此迂回,也不必愧疚,我本来就是受命助你,力所能及的事都愿答应。”
苏轻寒看着烛光中的女子,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床榻上,阿楚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呓语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许久,他低声说:“陈遇。”
“嗯?”
“多谢。”
陈遇勾起浅浅的笑,吹熄残烛躺到阿楚身边:“要谢等事成之后,请我吃顿好的。现在,睡觉。”
轻寒翻身上了屋檐。
陈遇却睡不着,回想着刚才的事。他慢慢学会了利用她,她完全理解。在他身边暴露这么多技能,他怎么会没有这个想法?
可心里总归不是滋味,所以她刚才也稍稍试探他——她完全可以拿块木头幻化成李太仆模样放在那,刚才故意不说,想看他是否在乎她安危。
还算有点情意,不然绝对让他吃点苦头。
…
清晨,阿楚发现轻寒不在,人又变得活泼起来。陈遇看到她这张无忧的笑脸,心中如有一摊纯净的湖水在轻轻晃动。刚好万里晴空,适合出去逛逛。
这也是昨晚说好了的。
“为什么陈姐姐经常跟那个人在一起?我觉得他讨厌死了,又凶又不讲理。”阿楚嘴里嚼着糖葫芦,说话含含糊糊地,怨气可一分不少。
陈遇笑着反驳:“我哪有经常跟他在一起,话不能乱说。不过他人还可以嘛,秋娘期望他能照顾你,他不也说到做到了吗?你要知道他们并未履行婚姻,能做得这点已算仁义。”
“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他。秋姐姐没见过他,才觉得他值得托付。”
“试着去接触他,你会发现他是个还不错的人的!”陈遇笑着安慰。这当然不是她向着他,而是因为她不想自己老是帮他带孩子。
在暗处的轻寒偏偏正好听见,心中的愧疚更甚,对她的信任和……爱意也更甚!
小孩子觉得陈遇的心没偏向自己,不再回答她。
轻寒适时出现,带他们去来音客栈吃午饭。
“这是谁?”阿楚认不出易容后的轻寒,低声问。
“你的‘那个人’。”陈遇逗她。
阿楚小手将陈遇抓得更紧。
张大夫见到陈遇那一刻,觉得十分面熟,可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转头问轻寒:“这位是你跟我说过的陈小姐?”
“正是!”
张大夫作为过来人,一眼觉察出轻寒对她的心思。这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厉害本事,无亲无故还愿意这样帮轻寒,只盼这件事成,他别辜负了这好姑娘。
给阿楚喝了碗沉睡汤,确定熟睡后,三人商量起对策。
“阿楚会睡到明日午时,先生今日出诊回来帮我们看管她,剩下的事交给我和陈姑娘。”
轻寒仍扮作学徒模样,陈遇则变成于大夫与他们一起前往李宅。
下人照常开门带他们进去。不过轻寒一进门就察觉异常来。
院内守卫增多了一倍,巡逻更密集。李宅哪来这么多侍卫?部分虽着侍卫装,官兵特有的行为举止可逃不过他的眼睛。
幸亏三位是熟客,没有过分检查。
还是捏了把虚汗,三人不得不更加谨慎小心。
张大夫把过脉后,不得不把情况说得严重些:“按理该好转些,不知怎地竟更紊乱了!”
吓得李夫人面色煞白。张大夫细细问下人煮药用药过程,力图为李夫人找出些异常来。
陈遇则专注记着李太仆的模样。一旁的李夫人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夫人莫怕,待我施针再说。”
一炷香的时间,李太仆的眼睛竟有了知觉,眼皮在轻微颤动。
室内几人都注意到了。夫人刚要喜极而泣,就被张大夫泼了盆冷水:“太仆中毒太深,有此好转怕是目前最容易的!”
再次对服侍太仆用药的下人千叮万嘱,三人这才匆匆离去。
“可记住样貌了?”出府后轻寒问。
“嗯。”
“今夜我们要万分小心!”他嘱咐,“若有危险,及时逃走,其他交给我明白吗?”
陈遇笑他:“你忘了,我是妖,人伤不了我!”
“可万一也有妖呢?我不信广陵城中只有你一只妖!”
陈遇心中一震,竟忘了一直说猜疑的事。
轻寒……他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