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从远处传来,闷闷的,像敲在人心上。
李府的后墙比白日看起来更高。轻寒贴在墙根阴影里,屏息听了片刻。墙内脚步声,大约五息一次。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屈下。当最后一根手指收起时,墙内脚步声恰好远去。他身形一纵。
陈遇抓住他的手,借力上跃。
远处立刻传来压低的询问:“什么动静?”
两人几乎没留下什么动静,这样都能听见,可见这一批守卫武力都在上乘。
苏轻寒一把将陈遇拉到身侧,两人紧贴在院墙与一株老槐树的夹角里。
脚步声朝这边来了。
陈遇能感觉到苏轻寒的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贴在她身后,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心跳却平稳得可怕。
灯笼光渐远。远远听到巡逻领队飘来的声音:“通知各队,加强巡逻,不得松懈!”
两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警惕,专挑巡逻的空隙、视线的死角。他们穿过两道回廊,绕过一座假山,最后停在能探见李太仆卧房的黑暗一脚。
此刻房里还亮着灯。透过窗纸,能看见一个丫鬟坐在床边打盹,头一点一点的。而门外还守着四名侍卫。
“他们像早有准备。”陈遇低声道。她吹一口气,把几个人都定住,“可抵半柱香!”
苏轻寒从袖中取出一支细竹管,探入窗缝,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飘入房中。不过数息,丫鬟的头彻底垂下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两人开门又即刻关门,吹灭了室内烛火。
苏轻寒走到床前,先探了探李太仆的鼻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药效还在,他能睡到天明。”
看向窗外,他觉得该更改计划,不然陈遇必遭毒手。“外面的守备,带着他绝无可能悄无声息离开。谁留在这都是危险,我们一起走。”
“那样很快就被发现!”
“听我的!”
“你可想好?要不然换个计策也行!”她不赞成他。
“计划实施的前提是你没有危险…”他已上前抱起太仆。
突然,腰间锦囊烫了陈遇一下,她下意识按住,一股灵力自掌心传来,导给她道密语。她依指引默念,锦囊系绳终于被拉开。袋口刚开,一缕微弱的金光溢出。
苏轻寒瞳孔骤缩:“这是……”
下一瞬,金光裹住李太仆,他一点点变小,随着光流半空蜿蜒,最后落回袋中。
袋口自动系紧。整个过程不过一息,快得像幻觉。
她嫣然一笑,把锦囊丢给他:“现在可以悄无声息带出去了吧!”
窗外忽然传来喧嚣。
“奇怪,卧房灯怎么熄了?”
“快!先给我围起来!”
火光由远及近,脚步声沸沸扬扬。
陈遇催他:“你带着它先走,我有办法脱身!”
苏轻寒握着尚有余温的锦囊,却没有动。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火光断定:“走不了了。”
“什么?”
“外面至少三十人,把这里围成了铁桶。”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若带着锦囊硬闯,并无把握能突围。”
落在门外守卫脸上的巴掌音刺耳地传进来。见几人轰然倒地,来人道:“给我围紧,若让刺客逃了,拿命偿!”
火光如烈日透过纱窗射进来,苏轻寒拉她避光蹲下,侧头低语:“把我变成李太仆。”
陈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慌乱,只有决绝的信任。
她咬牙,要不要呢?一瞬间就变的话不就意味着之前她都在骗他?
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搜!”
七八个持刀护卫冲进来,火把将房间照得通明。几乎没遗漏任何角落。
领头的快步走进来,看见趴在床边酣睡的丫鬟,气得一脚踹过去,“没用的东西!”
丫鬟惊醒,茫然四顾,吓得扑通跪地。
陈遇已经隐去身形,退到床帐的阴影里,不禁捏了把冷汗。
领头大步走到床前,俯身查看李太仆。他的脸离人只有半尺,呼吸喷在病人脸上。
看了半晌,伸手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眉头紧皱:“这脉象应是好转的迹象,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丫鬟战战兢兢:“奴、奴婢不知……”
“你是怎么看管的!废物。立刻通知管家,去请张大夫。”
“…是!”丫鬟哆嗦站起,埋头跑出屋外。
这回连床上躺着的轻寒也是一惊,张大夫还不清楚现在情况,若出差错……
这领头竟然会把脉,真不好对付……
好在这张脸是李太仆的,他再疑心也猜不出换了人。
他调节内力,让呼吸变弱,尽量不出刚才这种失误。
领头直起身,对身后挥手:“查!窗下、床底、柜子里,一处都别放过!”
护卫们应声而动。房间里顿时一片翻箱倒柜声。
陈遇紧贴在床柱后,看着一个护卫走到她刚才站的位置,用刀鞘捅了捅床帐。刀鞘离她的腰只有寸许。
她屏住呼吸。
搜查持续了一刻钟。护卫们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连地板都敲了一遍。
自然一无所获。
领头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床上的“李太仆”,眼神阴鸷,像是在权衡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护卫冲进来,附在壮汉耳边低语几句。
壮汉脸色一变:“确定?”
“千真万确。西墙根发现了这个。”护卫递上一物——是半截蒙面巾。
壮汉接过蒙面巾,又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李太仆”,终于挥手:“一二队在这守好,不能有半分差错。三队跟我追!”
陈遇叹气。现在只有等,等张大夫来。
约莫过了两炷香,张大夫一跑进门即铺到病床给太仆诊治,管家紧随其后,抹掉满头大汗立在床侧,紧张等待着。
张大夫刚才一路上听管家禀报,也慌了神:重兵把守下抓到的刺客,不知是否是他俩。至于李太仆,脉象有异是被刺客下了毒还是他们已换下来了?都得到了才知道。
他拧眉,现在这脉搏……
虽虚浮无力,却无半分毒象,分明是内力控制后的脉象,属于一个年轻男子。
是轻寒。
张大夫垂眼,紧绷的唇角稍稍放松。
真的李太仆应当已被他们藏好了,现在要做的,是把这场戏唱完。
他收回手,缓缓抬眼:“昨夜……是否有刺客进过这间房?”
管家脸色骤变。
领头眯起眼:“大夫何出此言?”
“脉象有异。”张大夫声音沉下去,“昨日老夫诊时,虽有毒侵之象,但心脉尚存生机。可现在……”他顿了顿,“脉中多了一味剧毒。此毒性烈,发作快,更可怕的是……”
“是什么?”听到张大夫这声长叹,李夫人差点站不住。
“此毒能与体内旧毒相互催发。如今四毒相激,毒性正以十倍之速侵蚀心脉。”
领头冷笑:“这房间被围得严严实实,毒从何来?我方才把脉明明是好转的迹象。”
“不信老夫?你可自己试试看。”张大夫作出请发手势。
他大步上前抓起病人手腕。指下脉搏弱如游丝,确似将死之象。他脸色变了变,松开手。因张大夫方才偷偷动了手脚,便真以为中了毒:“怎么可能……这么多守卫怎么会没发现?”
“毒可溶于水、混于香、藏于器。”张大夫起身,指向窗缝、茶盏、乃至昏迷的丫鬟,“既有刺客,总有疏漏之处。”
“可能救?”李夫人道。
张大夫打开针囊:“老夫只能以金针渡穴,护心脉最后一缕生机。但结果如何……”他抬眼,“全看太仆意志。”
李夫人强装镇静:“施!”
张大夫捻起长针。针尖掠过烛火,对准心口上方穴位。这一针要刺得极深,刺入后闭穴封脉,造出假死之象。
银针没入三寸时,没有反应。又在其他各处施针。
等到天边漏出鱼肚白,张大夫故意叹了口长气,闭眼收针,声音疲惫道:“老夫……尽力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李太仆”青紫的唇上。张大夫转身,对满屋死寂宣布:
“李夫人……最后告个别吧。”
夫人抓起他的手,已没了脉搏。眼泪打转几个来回,还是忍住了,背对管家吩咐:“喊各房都过来。”
又对守卫们说:“这些天多谢郡府照顾,现如今老爷想清净了,各位请回吧,管家会备谢礼给各位的。”
领队一个眼神,护卫们如潮水般退去。
房间里恢复寂静,只剩门外房檐上清脆的鸟啼声。
夫人再抵不住,晕倒在地,下人赶紧抬起回房休息。
太仆屋内顿时没了人。
陈遇往门外瞧,确定暂无人返回,走到床边低声道:“可以了。”
他道:“不可,将成之际还怕多待这一刻?”
“再不走他们又该回来了!”
“锦囊只听你的,我出去也无用。你先走,今夜我自会找机会出来。”他故意道。
“陈姑娘,带李太仆先出城,张大夫会在城门外等你,我之前跟他说商量的!”
一阵脚步声回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眼看机会又要转瞬即逝,陈遇发起气,一把将轻寒拉起,偷偷从后窗翻了出去。
…
千里之外,无影楼主打开飞鸽急传的纸条。只见上面写道:李太仆七月十三日辰时府中医治无效,发毒身亡。
“什么,谁下的毒?”
一旁立着的翩翩公子比她还要震惊,冷声道:“不可能,李太仆不可能死,他寿命未尽。”
那人——
正是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