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李扶摇在船头拿着本诗集,那诗集有些破旧,看起来被翻了很多次。江面的温度有些低,只有他们这一艘船行驶,她一人站在船头,穿着黑色的大氅,颇有些“孤舟蓑笠翁”的感觉,两鬓的秀发柔顺地垂下,江上寒风吹得她的耳朵有点红,船上的门帘被掀起来,银月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个怯生生的身影,正是小六子。
“会长,他到了。”银月还记得外面不能叫族长,只能叫鹏飞商号的会长,小刘在她身后探出头来,紧紧地攥着银月的衣袖,银月有些厌恶地看着他胆怯的样子,却没有将他的手抚下。
李扶摇转头笑着打招呼,“小六子你好,我是慈姑的姐姐,我叫李扶摇,你可以叫我扶摇姐。”
小六子在她转头的时候就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这姐姐真好看,江上的背景被她衬得像画布一样,而她,就是那画中人,他在长安见过的所有人都没有她好看,再听得她说自己是慈姑的姐姐,他强忍多日的泪水终究落了下来。
“扶摇姐姐……”他冲上前去,双手紧紧地抱着李扶摇,哇哇大哭,声音混着哭声时断时续,“我……我没保护好慈姑姐姐……她她她……被抓进大理寺了……”
李扶摇缓缓摸着他的头,“说什么胡话?你一个孩子怎么保护她?说到底是她没保护好你。”小六子突然拽起她的手,“扶摇姐姐来了……我们……我们去找慈姑姐姐……我们去救她!”
李扶摇看着小六子哭肿了的双眼,觉得自己可能给自己添了个大麻烦,她将声音放缓,尽量耐心地说:“小六子,我来晚了一步,我们没办法接她出来,我们都是平民,民不与官斗,民也斗不过官,我们只能打道回府。”
“那怎么办?慈姑姐姐会不会……”
“会的。”李扶摇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长安城浮华的外壳,露出来里面残酷且鲜血淋漓的事实,“她会死的,或者有可能已经死在狱中,但是没办法,我们救不了她,慕家想要她死,季家想要她死。虽然世界上想要她活的人更多,你想要她活,我也想要她活,安乐巷中的很多人都想要他活,但是因为想要她死的那两个人是整个玄武最有权势的人,所以他只能死。”
小六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她只能死?就因为那些人有权有势?”
“是的,就因为那几个人有权有势,所以要她死她就得死,她不死我们就没办法收场。”她将小六子的衣襟拢了拢,“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你要多多吃饭快快长大,等着吧,姐姐会把他的尸骨迎回来的。”
李扶摇懒得再去哄一个小孩子,看见魏福来了忙不迭地将他甩给魏福,松了口气。
隔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今天这番话无意之中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小六子躺在床上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大人有这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不理解为什么李扶摇能如此平静地说出来慈姑可能已经死了的事情,她们不是姐妹吗?他不明白为什么慈姑一定要死,慈姑不是说她不会嫁给那个季小公子么?
就像他不明白娘亲当年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带他来长安城,他和娘亲本来住在一个小村庄里,从他懂事起,他的家中就只有母亲和他。偶尔娘亲会和他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木下,给他梳着头告诉他总有一天他的父亲会来这座村庄接他,他倒是对父亲没什么概念,只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很不错,可是一名身无长处的女子一个人带个孩子的日子太难过了,家中的日子眼看着越来越过不下去,刚开始是有稻香的米,后来是粗食,再后来是粥。
娘亲原本是村庄里有名的美人儿,虽然带着他这么个“拖油瓶”,但每日上门求亲的人还是有的,可母亲都一一回绝了,她始终坚信她的夫君会来庄子上找她,他记得最激烈的一次,村里有名的富户想娶娘亲做续弦,条件只有一个,希望娘亲能扔了自己,那媒婆为了做成媒在他家坐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发现娘亲说什么也不肯扔了自己,非说会有人来接她们俩。气得她破口大骂。
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本来大家都只敢在背后议论两句,但从那日后,他们家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掀开了,闲言碎语像雪花一样朝娘亲涌来,恶意突如其来,第一天和颜悦色的邻家兄妹,第二天就不再理自己,第三天看见自己的时候还会啐两口,等到第四天,他走上田埂的时候还会被推入水中,那个媒婆的话好像撕开了一个口子,大家将自己所有的恶意向这个口子倾泻。
没人知道怎么开始的,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什么开始,等到后来,甚至大家都忘了为什么自己会开始。
反正今天心情不好了,就踹他两脚,骂娘亲两句,情绪宣泄完了还能说自己是看不惯他们娘俩的所作所为,站在道德的高点,将自己塑造成无上的救世主,给予“恶人”惩罚,但是恶人做了什么呢?
他们都说不出来。
不是没有反抗过的,可是反抗换来的只有更加激烈的打骂,他们晒在外面的衣服再也没干过,他也再没去过书院。
娘亲坐在村口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个时辰变成两个时辰,从两个时辰变成小半天,再到一整天,直到有一天粥也没有了,娘亲说她出去找点吃的,那天他躲在稻草堆的后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富户撕开了娘亲的裙子,他想冲出去,但是他的脚步没能挪动半分,母亲心如死灰的神情,那些人往他身上踹的鞋印就好像一捆绳子,绊住了他的脚步,他看着娘亲从那富户的手上拿了张银票。
那晚的粥,他是混着泪水喝下去的,而娘亲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就启程往长安方向来,娘亲说她要亲自来长安城找他的父亲。他已经忘了自己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到长安城的时候娘亲已经病得很重了,甚至连走路这么简单事情也要他搀扶,那富户给的银票没抓几服药就用完了,他们只能住在破庙里。他白天走街串巷地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晚上赶回去照顾娘亲。
他的称呼从父亲变成那个人,他无数次地问娘亲那个人叫什么他去找,娘亲都没有告诉他,只是喃喃地念着“文哥哥文哥哥。”
他仍清晰地记得娘亲死亡的那个晚上,许久没出门的母亲说要看看星星,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破庙后面的空地上,那晚的星星格外明亮,娘亲的脸上难得有了些血色,她在怀中掏出来半块玉佩交给他,“你以后就叫六子吧,六六大顺。”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好像多年前在村口那样,“不确定的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叫星辰。”她的手越来越慢,直到无力地垂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原本还有些血色的脸迅速地灰败下去,整个人像枯萎的玫瑰,没有一丝生机。
伴着回忆,小六子跟着船摇摇晃晃的摆动陷入沉睡。
“你不高兴?”李扶摇看着银月一张冷脸问道。魏福看了看银月的脸,有点疑惑,“会长怎么从这张脸上……看出来心情不好的?老朽觉得……都一样啊。”
银月瞥了一眼魏福,没搭话。
李扶摇握起她的手,“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说来听听,是因为我吗?”
“他烦。”
“谁?”李扶摇略一思考今天都见了谁,“文有财?”
银月甩甩头,“他好。”李扶摇“噗嗤”一笑,“是是是,他好他好。所以呢小六子一个孩子怎么惹到你的?”
“恶心。”银月惜字如金。
李扶摇难得没和她同频,“有什么恶心的?他怎么你了?”
银月别扭地学了一嘴,“扶摇姐姐。”
李扶摇愣了一下,而后狂笑起来,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直叫,“哎呀我的银月,他叫扶摇姐姐也也正常,他才多大,你要觉得这样比较恶心,我哪天跟他说好不好,让他以后不许叫‘扶摇姐姐’就只许叫‘扶摇姐’。”
银月被笑得有些无辜,“那倒不用。”
“外面冷……会长不如……先进去。”魏福看着被江风冻得鼻子通红的两个少女,有些担心的嘱咐。
李扶摇的笑意收敛了很多,点了点头,刚要进船就听得一个人破风而来,魏福下意识要出手,李扶摇摆摆手道:“自己人,我派去查小六子身份的。”
那人拱手行礼,将一封书信双手呈上,“属下现已查明他的身份。”
李扶摇将书信撕开,里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苏奇文之子。”
三个人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李扶摇最先反应过来,冷笑一声“竟然还捡了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