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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隐一早就被那位姓冯的奉宫监掌事闹醒,对方隔着门喊她,让她赶紧梳洗了,辰时前和未明宫另外两个宫女一起去三清池打扫。
她睁眼的时候天刚亮,昨夜下了一阵雨,推开窗便钻入一股湿冷气,令本就受凉的她忍不住哆嗦,打了好几个喷嚏。起身后尚且不适应,恍恍惚惚似在做梦,只觉右脚针扎似的疼,看肿胀半退,没药气似有若无,才有些自己已然重新活过的真切意思。
睡的这间屋子置在西侧室后,中间隔了一条狭窄的水道,北面靠山,因此很是幽冷。屋中一张七尺长的通铺,枕头被褥码在一旁,橱柜桌椅倒也齐全,镜桌上散落梳篦和几支珠花,想是之前碰到的那两个宫女的。
折腾了半晚上,头挨上枕就睡熟了。一夜无梦,直到被人叫醒。
取了井水洗脸,凉得脸麻。梳头时终于能借镜看一看这张脸了。若非知道自己死了十几年,邰隐真要以为她又生了个女儿。
怎会这样相像?
昨夜的疑问顷刻烟消云散,邰隐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无奈笑两声。难怪,原是对着镜子照故人。
她端详了很久,若说眉眼相似,却也不是,甘回的眼睛像一颗杏仁,眼尾下垂,而自己却是狭长上挑。她当年进宫时,意外听到教习姑姑私下和人说起,说她的眼睛太媚,不够端庄。她拾起梳子,心想什么端不端庄的,谨默不也随了这双“媚”眼么。
邰隐将宫内的门窗一一打开,明光入室,满殿堂皇。昨夜新续的祭香已经烧断,她重又从匣子里取了三支香点上。对着香鼎和自己的画像,邰隐愈发觉得诡异。
时间不容她多想,她才把主殿收拾一圈,那边奉宫监又来人催。邰隐反倒奇怪,宫里很缺人么?三清池虽大,但也不至于腾不出打扫的人。等她擦完地,望了眼铜漏,离辰时还差两刻。
跨出殿门,光线尚寐,地面潮湿,几棵梅树拥在殿前,花瓣吹落在两只石缸里,缸面水满,仍在不断往外溢出。走过另一侧白石道,就能见柳条随风,湖面翻波,有荷花才开,半湖荷叶相拥,绿意连绵。湖边停了两只小舟,原来中央有座浮桥的,看来是拆掉了。
此湖名天心,是谨默父亲改的。原来叫问柳,他嫌小气。
三清池并非一方池,而是一座二层楼台,因四周空旷,视野开阔,离天心湖也近,夏日里宫人大多会上二楼观看湖中荷花盛开之景。又设有栈桥与飞鸾宫相连,飞鸾宫建于太宗时,专为举办宫内祭典。中元祭典时,皇帝会请王公大臣一同参加,结束后即在三清池开设晚宴。
邰隐赶到时,三清池连同飞鸾宫这一片灰扑扑的,迎面一阵怪味。她只看到两位宫女和一个小太监。地面一片狼藉,桌椅撤走了,碗盏且有遗落的,酒水汤汁洒得满地都是。那边烧纸同祭香也四处凌乱。
“唉!甘回,你可算来了。”小太监先看见她,拿了一旁的扫帚递来,“你去祭台那儿,先前平安已经清理过一遍了。”
邰隐环视一圈,“怎么就我们四个?”
小太监举着扫帚冷哼道:“不止我们四个,他们嫌扫洒的活太累,都往膳房帮忙去了。”
“膳房今日有什么活可干的?”
“能有什么,摘菜烧水的,顺口吃点新鲜的,再巴结一下万姑姑,他们那个德行你还不知道?”
邰隐心想我的确不知道。
又看小太监的眼神有深意,“……自从你……之后,她们个个都想往未明宫挤,被月姑姑赶去浣衣局洗了一个月衣裳还不死心,又去跟万姑姑热络,说什么‘甘回也是膳房的人,万姑姑有那个本事捧她到皇上跟前,自然也能捧我们!’唉哟,也不看看她们那副尊容。”小太监的脸忽晴忽暗,精彩极了。邰隐乐得心颤,笑出声来。
“甘回呀,若是来日你一人飞升,可不要忘了平安如意还有我啊!”
邰隐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随口应一句便上去祭台了。
祭台下,平安如意正在分头清扫散乱的纸屑,见她来都和昨晚一样笑吟吟的。
“甘回,月姑姑说你脚伤了,现下还疼吗?”
邰隐心里微动,“疼的,等会儿回去还得敷药……你们昨晚睡在哪里?”
“我们,都和往常一样,在司服监和瑶宁挤在一处。”
“每月十五都如此,习惯了。”
“哪像你呀,能和皇上歇一起。”
说完两个人都掩了嘴,打趣地看她,说起这事倒比她害羞。
邰隐从未觉得这扫帚如此扎手,心里的滋味更是五味杂陈了,同这满地的污渍似乎也没两样。
“没有,昨夜我自己睡的。”
“你说,都快四个月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邰隐一时不懂,“……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平安和如意对视一眼,突然踮起脚用手拂过她的腹部,“当然是你肚子的动静啦!”
邰隐但觉耳边打了一个巨大的响雷,手里的扫帚都快拿不动了,她看向神情灿烂的两位,“我?肚子?”
“哎呀,甘回,你就别瞒着我和如意啦,每次你都说是自己睡的。”平安示意她蹲下来,邰隐便矮了身子凑过去,“三月的时候,皇上第一次来……第二天我听到月姑姑和万掌事说给你记档呢。”
万掌事,万琳,从前就是内事监少使,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依旧在这处衙门当差。
平安这话让她疑虑丛生。若甘回真有幸在身,按规矩不只记档而已,再想皇帝对她的态度,昨夜他只说“认得”自己,却不十分熟悉。丁阿越和月逢对她虽然客气热心,却非对主子,更像对朋友。
邰隐昨夜也怀疑谨默和这个扫洒的宫女关系有异,但听完平安所述又觉这事不寻常。甘回和皇帝生母相像,不会有多少人知道,那么把甘回从膳房安排去皇帝随时可能会驾临的宫殿,是谁的手笔?若为的是借这张脸上位,怎么至今已有四个月,这件事还没成?
邰隐平复思绪,弹了一下平安的耳朵,“平安,记档是什么新鲜事,咱们少做梦了,还是先把这地扫干净。”
如意嗤嗤笑起来,往平安臀上拍了一下,“我早说了甘回不想做娘娘,你听,是不是?”
平安拾起扫帚,语气似是很惋惜,“甘回呀,难道你想一辈子扫地么?”
“扫地是累,比起在膳房,还算好的,不是么?”
“你说的也不错,膳房的活也就阿福阿喜他们乐意干。”平安走到树下提来一只看着挺新的簸箕,回来一边铲落叶同秽物,一边又和她说话,“只是我想,皇上平日除了陪太妃和慧妃,难得来内宫,再就是每月十五宿在未明宫,记档这种事,你是头一个。头一个自然和别的不一样,千载难逢啊!如意,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横竖轮不到我们,管他千载万载的,那也得甘回乐意。”
如意这个性子倒很像年轻时的月逢,这不在意那不在意,不冷不热的,直到她们入宫第三年,谨默父亲册了周贵妃,才知道着急生气,反过来嫌她什么都不在意。
“哎呀!”想到此节,邰隐又笑出声。她到木桶里拧了一块麻布,仔细擦拭桌案,“如意说得极是。我想着,把扫洒的活做好了,指不定过两年能到奉宫监混个副使,这不好么。”
“极是!极是!”
四个人说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光渐明,等到内宫敲了晨钟,才将三清池清扫完。
小太监和如意各拎了两只桶去井里打水,邰隐和平安躲在树下挡阴。
邰隐正享受久违的大好日光,不想平安的头挨过来,她肩头一僵,复又放松,听这个小姑娘讲话,“甘回,我真羡慕你。从前在膳房,你就不爱说话,一直做事,可是万姑姑喜欢巴结她的,不喜欢你,总撺掇少使欺负你,我和如意想了好多法子帮你挡,最后还是陈桂跟少使打了一架,闹到冯掌事那儿才算消停。可你也不在意,从来没见你哭过。后来月姑姑到万姑姑手里要走你,帮忙去做皇上和慧妃婚礼的衣裳,我才知道你刺绣的手艺也好。我有次拿你玩笑,说你这样漂亮肯定要当娘娘,你头一回说那么多话,我一直记得。”
“我也不是真想你哪日能当娘娘,到时我们可以巴结你,只想你能够有一日把当初咽下去的气都还回去。”
“你说,人的福气都是有数的,你入宫前享了很多福,入宫之后受苦受累也没什么。换作我就不行……”
邰隐伸手去接了几缕日光,掌心发烫。她摸了摸平安的脸,“平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