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从莫斯科回来后,日历翻到崭新的1923年,德国的局势也进展到更黑暗的一页。
2日,协约国在巴黎开会讨论德国延期赔款的问题,因利益分配不均,吵了几日都没谈拢。11日,法国以德国拖延交付木材和煤炭为由,联合比利时军队一起占领了鲁尔区的波鸿市,激起民众怨愤。12日,德国总理古诺宣布政府出资进行“消极抵抗”,13日,德国召回驻巴黎和布鲁塞尔公使,支持鲁尔区全行业罢工,宣布给罢工工人发补贴。
古诺在国会宣布支持罢工时,陈澄正在鲁尔区的埃森市,跟克虏伯公司负责人讨论注资开发新产品线的可能性。
两人面对面听完了收音机里播送的号召抵御入侵的总理讲话。
“我非常高兴您愿意投资帮我们建新的生产线,我也认可您说的,可以与工人协调工作时间和工资支付方式,确保双方的权益。但眼下,我们无法开工。”
坐在办公桌一侧的古斯塔夫·克虏伯关掉收音机,看向陈澄的目光锐利如剑。
陈澄试图说服对方:“您这么大的企业一旦全线罢工,底下那些依附您生存的中小型企业撑不了多久就会破产,引发更为恐怖的失业潮。失去收入会严重影响几十万人的正常生活,国家会陷入崩溃的!”
“是,即使会破产,即使会失业,我们也无法复工。”
“您得想清楚!鲁尔区为德国提供了80%以上的煤炭、生铁和钢。如果大家为一时气愤举行罢工,工人收入从哪里来?经济如何维持?过冬物资怎么保障?”
“维特尔斯先生,您也是德国人,您的祖国被外敌占领,您还能跟没事发生一样每天来上班,把自己的劳动收益交给占领国吗?”
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选择。
罢工,没有收入也没有煤炭等物资,工人们只能靠政府补贴过活,财政雪上加霜,一旦国内相关行业产业链断裂,就会引发经济、政治到社会层面的全面危机,导致政府倒台;继续生产,劳动成果也会被抢走,还会被视为卖国,激化国内本就复杂的矛盾。
最终,陈澄只能做最后的努力:“德国人民需要鲁尔区正常运行。”
“总会有人愿意正常运行的,但不会是我。”克虏伯补充道:“对于您开出的价格,我建议您过几个月再来,届时,同样的黄金能收获更多。”
这几乎是明示她,等鲁尔区撑不住了来捞一笔国难财。
陈澄赶紧摇头:“不,我宁愿早点让您研发出新产品,把法国人赶出去。”
克虏伯沉默片刻,轻声道:“现阶段,我不认为他们会与法国军队正面对峙。”
“能坚持抵抗也是好的。”陈澄起身准备离开:“我最近都在鲁尔,希望下次拜访时,我能为您带来一些好消息。”
她在秘书的引导下离开克虏伯的办公室。
大概是因为办公室里没有壁炉,她坐了一下午,身体已经冰凉,因此正面迎接来自鲁尔河的冷风,竟也没觉得冷。走出大门后,她回头打量身后的克虏伯工厂。积雪覆盖之下,这个建筑群还能看出来曾经的辉煌,成排的员工住房、医院、厂房、商店、银行,巨大的钢铁支架和高炉、一个个足球场规模的空地堆放着钢材,宽阔的道路尽头是沿河码头,船只停歇,警察在路口指挥交通,几乎是个小型城市。
离开克虏伯后,陈澄找了家银行查看今天的汇率:1美元9614马克。一天前这个数字还是8160。陈澄正要离开,又见银行职员匆匆过来,将汇率改成10224。
她又长叹一声。
鲁尔危机本质上还是各方利益分配不均。法国在一战中受到重创,希望肢解德国,拿走资源丰富的地块,降低危险顺便壮大自己。但一旦法国壮大,就会把英美挤出欧陆市场,因此英美这些远离欧洲大陆的国家极力争取保留德国的实力,平衡欧陆。
至于德国,由于一战敌军没有打入德国本土,停战时德军甚至还占着很多他国领土,很多人都觉得德国没有输,只是被政客背刺和美国欺骗,签下了极不合理的停战条约。战后巨额赔款加上强制监管限制了德国经济复苏,央行重组被迫接纳私人资本又重创了本就脆弱的经济。不印钱交不起赔款,印了钱物价又飞涨,最后鲁尔被占,火药桶被引爆。
拜访完埃森和多特蒙德的几家工业康采恩后,台尔曼找了过来,又带着陈澄去见德共在鲁尔区各地方的负责人。
跟克虏伯一样,德共也支持罢工,并且正在努力号召更多的工人加入罢工。
他们认为,罢工可以给予资产阶级政府致命一击。
陈澄试图跟工人们说明,如果罢工,经济危机将引爆国内一切矛盾,失业会导致饿死冻死的人数增加,而海量补贴会加剧政府财政负担,导致物价进一步上涨,外国军队则可能乘机占领德国全境,现在是团结起来抵抗法国和比利时占领军的时候。
但没等她说服德共,占领区矛盾就被引爆了。
15日,杜塞尔多夫发生枪击冲突,铁路工人和矿工开始响应罢工号召。19日,鲁尔区中心城市之一多特蒙德市市长被占领军逮捕。26日,前国防军总参谋长冯·鲁登道夫将军号召德国人民拿起武器对抗侵略者,民族主义者开始冲击占领军驻地,之前被解散的自由军团士兵陆续赶来鲁尔集合。
陈澄几次试图联系在法国的迪亚兹,询问他法国国内对占领鲁尔区的看法。她不相信法国民众会支持这场可能引发战争的侵占行为。
还没等她收到回复,冲突进一步加剧。
27日,占领军逮捕了“鲁尔之王”奥古斯特·蒂森的长孙,以此胁迫鲁尔各工业康采恩们维持正常经营,并接管了因罢工而瘫痪的鲁尔铁路,驱逐1400名德国铁路工作人员,号召法国工人来鲁尔接替工作。
作为回应,德国政府把罢工跟爱国捆绑起来,继续号召鲁尔区全体罢工,并把还在继续工作的工人打为“卖国贼”。就连一直坚称军队远离政治的防卫军将领也开始协调自由军团的反抗工作,就差没直接把防卫军调到鲁尔备战了。
一场大战似乎在所难免。
陈澄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台尔曼身后,听德共一位地方负责人充满激情的吼声:“同志们!我们必须清楚认识到这是一次机会!我们可以让资本家们和外国侵略者们彼此缠斗,削弱资本家的力量!”
台尔曼紧接着打断了对方:“不!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我们既要跟外国侵略者们作斗争!也要跟骗子资本家们作斗争!”
另一位德共成员站起来,情绪激动地反驳:“法国军队是来帮助工人阶级战胜资本家的,我们应该联合他们一起对抗资本家!”
又有人起来打断他:“不,我们应该坚定地站在德国立场上进行罢工,不能与外国侵略者合作,变成卖国贼!”
很快,几十个人的会场变成了千人菜市场,大家各持己见,有理全凭声高。
陈澄悄悄弯腰按摩奔走一天酸痛的腿,找条凳子坐着看他们能吵出什么结果。
占领军开进来不久后就破坏了电话线和输电线,导致陈澄只能给戈培尔写信询问慕尼黑的情况,但邮局工人也响应了罢工,想必信件还在邮筒里没送出去。现在的鲁尔就像流水线上的火药桶,各方势力都在拼命往里面装药,就快把它养成德国社会的沙皇炸弹了。
这一天并没有吵出来什么结果,目前主流策略还是坚持双线对抗。
29日,占领军宣布戒严。
陈澄专门去了趟银行看汇率,现在1美元能换到3万马克了,她赶紧把兜里还剩的一些马克花光,给吵得昏天黑地的德共成员们囤粮。
当晚,克虏伯的秘书找上门来。
“维特尔斯先生,克虏伯先生让我来问问您,有没有兴趣参与一场会议。”
“什么?”
“下个月13日,防卫军司令冯·塞克特将军将与工业家代表和银行领导举行会议,讨论解决鲁尔问题的办法。如果您愿意的话,克虏伯先生想邀您同去。”
防卫军来解决鲁尔问题只会激化矛盾,还不如找政府走外交途径。
“冯·塞克特将军打算如何解决?”
秘书迟疑片刻,低声道:“人民党施蒂内斯先生打算凑钱资助积极抵抗的战士,鲁尔这边蒂森先生也基本统一意见,准备一起凑钱转到意大利购买武器。”
现在马克贬值这么快,意大利的军火商不一定看得上废纸似的马克。陈澄叹了一声:“用马克支付怕是买不到什么东西,而且,为什么一定要买意大利的武器?”
“不是意大利的武器,是墨索里尼总理愿意为防卫军和奥地利军火商牵线。”
陈澄顿时无语。
法国佬侵占德国领土固然坏事做尽,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难道是什么好人?
“跟法西斯合作,如同喝毒酒止渴。难道没有别的势力愿意干预了?”
秘书如实告知:“除了墨索里尼总理,冯·鲁登道夫将军也表示愿意指挥志愿军,同占领军作战。”
冯·鲁登道夫是和洗头佬一起搞过啤酒馆政变的战友,纳粹中的纳粹。只能选法西斯或者纳粹的话,陈澄宁愿躺平摆烂。
“如果在鲁尔引爆战争,没人知道会不会演变成世界大战的延续。”陈澄看了眼门口,祈祷台尔曼不会突然登门然后发现她跟大资本家的秘书有来往。
“那么您的答复是?”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那种协商没有意义,只会让局势更复杂。我就不去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帮我再劝一次克虏伯先生,务必恢复生产,维系好国内的工业经济运行。”
秘书起身,准备告辞,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冲陈澄道:“其实还有很多企业是没有停工的,不过他们把东西交给了占领军。维特尔斯先生,如果克虏伯先生复工,他就一定会得罪德国当局,您要我劝先生卖国吗?”
陈澄摸出1美元纸钞冲秘书示意:“货币流通量应该与商品流通需求一致。今天1美元能换到3万马克,柏林牛肉价格一磅是11.2万马克。如果鲁尔区不恢复生产,保证供应,维持经济循环,国内经济就会崩盘。那时候,一个面包就将卖500万马克,甚至更高。失业还挨饿的德国人会发现自己半生积蓄成了一堆废纸,而且在政府持续不断地印钞下,变得比废纸还没用。”
秘书点点头:“我会如实转告您的意见。”
送走秘书,陈澄躺倒在公寓沙发上,一合眼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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