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冯·兴登堡的决定,其他人的反应是激烈的。
英国报纸痛批兴登堡参选是要复活德国军国主义,声称德国人民选择了兴登堡就是选择战争;霍亨索伦遗老遗少们称他是德国最优秀的陆军指挥官;右翼们为他准备了堪称豪华的宣讲队:几十辆六轮敞篷货车,每辆车的车斗里站着几十名身着制服的青年,高举魏玛国旗挥舞,车厢挡板上则贴着印有兴登堡大头照的海报。
左翼不甘示弱,同样组织了豪华车队,向路人散发传单宣传威廉·马克斯。
双方势均力敌,报纸针锋相对,决定胜负的关键就是德共的态度。
陈澄留了个心眼关注德共的报纸,发现《萨克森工人报》封面放上了台尔曼的大头照,标题则是“恩斯特·台尔曼,红色总统!”立刻意识到在左右互搏的关键时期,德共打算独立参选,赶紧写信约见台尔曼。
一个阴翳的午后,她坐在施普雷河畔的一家咖啡厅里等待着。
已经到约定的时间,她再一次支起身体张望大门口,正见到台尔曼风尘仆仆地推开咖啡厅大门,旧风衣衣摆翻飞,标志性的软帽岿然不动,朝她走来。
“好久不见。”
陈澄无法忽略他疲态尽显的面容,示意他坐下,将咖啡往他那边推了推。
“是的,自从去年莫斯科一别,就只有书信往来了。”台尔曼喝了口咖啡:“感谢你寄过来的经费,在我的竞选活动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时间宝贵,只能开门见山。
“你仍然坚持独立参选吗?”
台尔曼皱眉:“你要劝我放弃参选?”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撞击瓷盘和小勺,发出巨大的声响:“你要我选谁?兴登堡?还是威廉·马克斯?”
他在生气。
陈澄深呼吸,试图解释:“按照上一轮得票情况来看,如果德共独立参选,可能只有8%左右的得票率,但兴登堡和威廉·马克斯都接近50%。你的选择将能直接左右最终结果,在这种情况下,独立参选等于放弃争取主动权。”
台尔曼定定地直视她,反问:“参选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实在莫名。
“为了当总统,施政救国?”
“不!一个腐朽懦弱的资产阶级政府不值得我们去救。”他打断陈澄:“上一轮选举,党内也有同志不支持我参选,但我仍然获得了远超党员数量的选票,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只要存在悬殊的贫富差距,德共就仍是穷人之光。
陈澄感觉自己很轻易就被说服倒向台尔曼了,但想到最后的结局是兴登堡当选,然后任命洗头佬为总理,最后发动二战,她又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我不否认竞选活动的宣传效果很好,仍有相当一部分工人团结在德共周围且相信你们能获得最终胜利。”
“巩固现有基础,这就足够了。”
“这不够。巩固基础发展壮大只是第一步。你们都是工人阶级出身,缺乏管理国家的经验,即使成立了新政府也可能走上弯路,你们需要积累经验。”
台尔曼半点不松口:“共产国际会提供指导。”
陈澄皱眉,大脑疯狂思索着合适的措辞。台尔曼当然以为共产国际能给予全方位指导,但共产国际正在变成苏联的一言堂,而苏联内部慈父正在和托先知他们激烈争夺权力,能腾出多少时间管德共实在不好说。而且德国和苏联国情不同,介于慈父此后的操作、指导他国的水平和苏联的结局,他们的指导靠不靠谱更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这话显然不能明说。
“共产国际……苏联的经验不一定适用于德国,如果他们的指导都是正确的,那你们早就成功了。”
“那是因为之前掌权的是布兰德勒,他们害怕了!妥协了!背离了革命的初衷!”台尔曼起身,作势要走:“如果你是来劝我放弃参选的,那就不必再说了。”
陈澄只得再求着对方坐下。
“我不明白,你们跟社民党不是一直有合作吗?为什么不能再合作一次?”
从上一轮投票来看,威廉·马克斯只差0.7%的支持率就能过半,只要台尔曼退选改投,中左翼基本可以锁定胜利,取得接下来7年的主动权。而德共虽跟社民党骂战不停,但在争取穷人利益上的合作并没有停止,失业者救助活动也是最近一年陈澄提供经费的主要流向,两党间仍然存在比较充分的合作基础。
台尔曼又灌了一大口咖啡:“党内有相当一部分同志认为,在选举上跟社民党合作是一种投降,是遗忘他们跟我们之间的血仇。”他轻叹一声,别过脸去:“你没看报纸吧?上个月13号,第一次选举的时候,我们在哈雷人民公园举行竞选大会。警察向人群开枪,造成了一百多人受伤。”
其实陈澄知道这次事故。
哈雷离勃兰登堡也就100公里,一有大型集会科赫就会派出救援小队去维持秩序,避免踩踏事故发生。上个月确实有枪击案,但科赫给她的报告上只会写救援队受伤5人,救治重伤员24人,轻伤员81人,不会告诉她事故起因是警察向德共集会现场开枪。
旧仇未报又添新仇,德共不妥协也情有可原。
陈澄感觉自己再一次被说服了。
但台尔曼却没停下来:“其实党内和共产国际也不支持我参选,”他的眼睛里全是坚决:“第一轮季诺维也夫支持社民党,马斯洛夫甚至支持资产阶级政党推选的威廉·马克斯。但是我仍然要参与选举,我要告诉他们,也告诉德国人民,我们一直在战斗!”
能顶住共产国际和党内掌权派的压力参选,不得不说台尔曼正在茁壮成长,发出德共自己的声音。可是德共的实力相较于其他党派还是弱小,而保皇派卷土重来,纳粹死灰复燃,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如果这一次支持威廉·马克斯,至少能把保皇派的势头压下去,避免君主制复辟,也能给未来希特勒上台增加难度。
但台尔曼显然更重视通过持续竞选稳定德共的支持者,先巩固已有基础也不算一个错误的选择。
陈澄决定曲线救国。
“这次给你投票的也有不少农民吧?那么,党内对团结农民群体怎么看呢?”
台尔曼沉默下来。
跟国内不同,德国工人阶级和农民之间的关系并不好。技术工人认为农民落后、反动,会拖工人运动后腿。他们不分贫中富农,混为一谈。而底层农民饱受容克地主的剥削,已经基本躺平,除了少部分给德共投投票,大部分根本不关心政治,也没空关心政治。
至于富农,则更倾向于支持纳粹,这在巴伐利亚已经出现了苗头。
“党内当然乐于见到党的支持者越来越多,不过他们对团结农民仍抱有顾虑。”他最终选择直面问题:“无论我是否参选成功,我都会提出一些有利于农民的提案。”
“获得不了绝对权力,就无法让这些提案被通过。”陈澄将话题绕回来:“社民党和你们在争取农民权利方面的意见是统一的,跟他们合作能更快让提案落实。”
“不!”
台尔曼再度起身,愤怒地看着陈澄。
“维特尔斯,你已经被资产阶级温和派蒙蔽了双眼。”他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稳住心神后才睁开,慢慢开口:“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拥有面包的时候,牙却掉光了。议会政治会把战士的钢铁意志腐蚀殆尽,我绝不能被表面的温和打败。”
这一点没人不赞同。
当年接受马克思直接指导的社民党都能在议会上投下赞同参与一战的票,可见议会政治背后的“妥协”力量之强大。而且议会政府所谓的民主,很容易将代表不同利益阶级的群体囊括其中,通过各种利益合作、宣传手段和空头许诺,欺骗民众选票,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真正占据国民大多数的声音会被议会里的声音缩小,最后掩埋。
但真要建立工人专政政府,光凭德共是远远不够的,德共连国内的工人群体都还没统一,真正握有大量工人阶级支持的是社民党。
陈澄很想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但她的脑子乱得很,没有任何办法。
“你想当上总统后,立刻启用第48条紧急法案改组政府?”
台尔曼郑重点头。
这条路也不是不能走,就是现在走通的概率比她考上柏林大学研究生的概率还低。
陈澄不得不再次长叹,喝下快要冷掉的牛奶。如果台尔曼站在巩固德共群众基础的角度上参选,那就不可能退选改投威廉·马克斯,这样历史就还会重演,兴登堡会当选。但从1925年当选到1933年洗头佬出狱中间还有8年时间,也许有别的机会。
“如果这次参选失败,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巩固和发展壮大党派,争取成为党主席。”
“然后呢?”
“积蓄力量,争取更多的工人过来,为下一次起义蓄力。”
想法很美好,但积蓄到什么时候才能进行下一次起义?下一次起义能不能成功?起义成功后组成的政府能维持多久?国内势力会不会反扑?会不会爆发内战?工人武装能不能打过防卫军十万精锐外加其他党派的武装力量?此外,在资本主义腹地举起红旗,会不会招致四面开战?德国缺乏战略纵深和储备物资,如果英法军队再次介入,德共能扛多久?
这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陈澄点开系统,查看副本“工农的铁拳”进度。
“这个任务是要我促成工农联盟吗?”
“玩家自行理解行动,本游戏拥有最终解释权。”
她又看向支线任务2直属势力的积累,自从直属势力超过五位数之后,就不再显示具体数字,而是显示为等级,目前等级是3/20。
“行吧。”陈澄关掉界面,从怀里摸出支票本给台尔曼写金额:“我可能无法公开支持您,但我永远愿意支援一切反压迫斗争。”她心情复杂地看着台尔曼,撕下支票递给对方:“加油。”
台尔曼也掏出了他的记事本,再次记下这一笔。
他想跟陈澄握手,但陈澄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她个子没台尔曼高,只能埋在对方肩头低声道:“我最近会很忙,回信可能会变慢,但只要你给我写信,我一定回复。”
“好。”
陈澄结了账,离开咖啡馆。
走出去很远,系统才慢悠悠地报时:“1925年4月17日下午4点15分。”
她警惕起来,抬手看表,现在是下午4点21分。
“你干嘛?”
“建议你别问。”
陈澄翻了个白眼,但默默将时间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