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澄本以为这场聚会是在某位资本大佬的别墅里举行,比如蒂森,或是西门子,没想到宴会被设置在一处宫殿里,宫殿就在柏林的大街上,路灯璀璨,豪车鱼贯而入,来来往往的路人都能看到。
她的车跟在克虏伯的车后驶入宫殿前的广场停下,就有穿礼服的侍者过来打开车门,等她下了车,司机就跟着克虏伯的司机去泊车,她则跟在克虏伯夫妇身旁往宫殿里走。
宫殿门前铺着红毯,一辆辆豪车驶入大门,后座上下来一到两个人,踩着红毯往里走。男士西装笔挺,礼帽考究,上了年纪的还带着手杖。女士穿着剪裁合体贴身的礼服裙,有的长发漫卷,小露香肩,有的戴着镶嵌有彩宝的各色礼帽,耳旁、领口、手腕,指尖,到处都有或璀璨或莹润的光芒在灯光下闪耀。
红毯半道,有人认出了他们,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克虏伯·冯·博伦哈尔巴赫先生,还有克虏伯夫人,好久不见了。”一扭头,又看到了陈澄:“维特尔斯先生?”
三人跟他依次行礼:“塞尔塔先生好久不见。”
陈澄最后一个过去握手,握完就不动声色地在裤腿上擦了擦。
这位塞尔塔先生手上可不干净。
如果说克虏伯算资本家的良心:从家族第一代开始坚持8小时工作制、坚持终身雇佣员工,为员工提供住房、医疗、养老福利,甚至在园区里为员工配备了学校、公园、商店和娱乐场所。那这位塞尔塔先生就全是反着来的,他就是台尔曼口中那种用工人的尸体当燃料,躺在血肉堆上数金币的路灯挂件。
可能因为克虏伯夫妇间亲密无间,加上最后一个握手的是陈澄,行礼完毕后,塞尔塔自然地跟她并排走着,试图搭话:“听说您又投资了几家符腾堡的企业?”
陈澄不想理他,回应得很冷淡。
但对方半点不在意:“您对钢铁公司感兴趣吗?最近正好有两家钢铁公司面临破产,正在等待收购,就在多特蒙德……”
克虏伯回头看了他一眼。
以陈澄那拉胯的察言观色能力都能看出来老爷子目光中满是警告,可这位塞尔塔先生却像根本没看见似的,继续向陈澄推销那两家钢铁公司:“稳定经营第二代了,有一些债务,不过问题不大,价格也好商量……”
商人的嘴骗人的鬼,真这么好的话,他自己怎么不吃下?
陈澄钱多,但不是傻子。她知道前两年大通胀,很多企业都贷款进行盲目扩张,因为马克飞速贬值,借的钱很快就不值钱了。但沙赫特发行新货币后通胀结束,出现了相应的通缩,过度投资的企业很快就因刹车不及时而破产。今年6月份,连垄断巨头之一的施蒂内斯家族都垮了,何况两家小钢铁公司?
“听说,几家钢铁巨头正在谈判合并?”
没等塞尔塔回应,克虏伯就接上了:“是的,不过并不顺利。”
虽然不顺利,但陈澄记得这一时期还是成功合并出了钢铁联合体,出产德国1/2的生铁和2/5的钢,且德国本身的生铁产量和钢产量已经在世界排名前三,恐怖体量可想而知。所以无论这两家钢铁公司被谁吃掉,最后都一定会成为钢铁巨头的小甜点。
塞尔塔有些不悦,不过依然保持着脸上友好的笑容。
好在红毯已经走到尽头,步入宴会厅后,侍者奉上托盘里的酒任君挑选,成功打断了一切交谈,陈澄得以脱身仔细观察宴会情况。
这座宫殿毫无疑问属于皇族,往来宾客也是非富即贵,她看到了很多陌生面孔,当然也不乏熟人。比如前两年拜会过的“鲁尔之王”长子弗里茨·蒂森,再比如传媒巨头,极右翼民族人民党领袖之一阿尔弗雷德·胡根贝格,在层层叠叠,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外长施特雷泽曼。
没想到这位共和国的拥护者,私下也参加这种一看就是路灯挂件展会的party。
她没有过去打招呼,端着酒杯晃悠了一圈,确定在场的人里没有需要收集的角色卡后就兴趣缺缺了。要是等到宴会开始,还没有可收集的角色卡出现,那这一趟赴宴就是十足的浪费时间。
宴会开场前五分钟,主人家终于露面。
陈澄仰头一看,内心直呼好家伙:“这不是威廉皇储吗?”
她这才想起来光顾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没问克虏伯这场生日宴到底是谁生日。
“威廉皇储生日?”
“其实是他的长子威廉·弗里德里希·弗朗茨·约瑟夫·克里斯蒂安·奥拉夫生日。”
系统就是系统,报这么长一串名字都不带停顿的。
陈澄面色僵硬:“皇长孙成年礼吗?这么大排场?”
“他是1906年生的。”
“所以就是召集遗老遗少们开个会?”
她对自己位列其中感到十分别扭,连手里的酒杯都不想再留着,刚拿着远离身体,就有人十分顺畅地接了过去。
这里的侍者服务还挺好。
她这样想着,一扭头,正见着个身材高大壮实,穿一身灰色条纹西装,右眼框还夹着单片镜的中年男人。对方接过她递过去的酒杯后,居然热络地举起来闻了闻,摇摇头将酒杯放到一旁的经过的侍者托盘上,又取了另一杯琥珀色酒液递给她。
“也许您会更喜欢TBA?”
“……”TBA是什么的缩写来着?待定?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举起来抿了一小口。入口很顺滑,味道居然是香甜的,好像掺了蜂蜜或是水果,回味还有点柑橘的酸,让人口齿生津,忍不住再来一点,要到好几秒之后才有酒的感觉弥漫上来,告诉饮者它的身份。
老哥说的不错,她确实蛮喜欢这个TBA的。
“你能查查价格吗?”她敲系统:“要是不贵,我就买一瓶回去,没事喝两口。”
系统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兴奋:“TBA不是酒的名字,是Trockenbeerenauslese的缩写,意思是逐粒枯萄精选。你手上这杯出自摩泽尔产区伊贡米勒酒庄,葡萄品种是雷司令。”
“听起来有点贵。”
她跟旁边的中年男人碰杯,又抿了一小口。
“国际均价1.5万左右吧。”
“……现在咬咬牙也不是不能买,又不会天天喝。”陈澄看了眼杯子里金黄液体,内心百感交集:“我实习三个月到手工资加起来也没这个数。”
台上的威廉皇储好像要演讲,她听到音箱里传出清嗓子的声音。介于一般政治人物演讲都会持续一两个小时,她又离得远,干脆倚着墙,好好白嫖这么贵的酒。
旁边的中年男人又跟她碰了下杯。
等她一口酒顺着喉咙滑入食道,系统才慢悠悠地补充:“哦,我刚刚说的货币单位是美元,折合人民币是10万左右。”
“……”一句脏话卡在喉咙里,跟酒液一起滚回腹中了,万幸没呛咳出来。
系统终于乐了:“你给德共、给克虏伯他们大撒币的时候可没这么抠搜。”
陈澄十分无语,不想理它,也不想听路灯挂件叭叭两小时,很快决定跟自己刚认识的酒搭子套套近乎。她总觉得那张脸眼熟,但中年德男膨胀后都长得差不多,这位虽然残留着点英俊,却实在不够显眼,没法立刻叫出名字。
没想到对方先出手了:“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路德维希·维特尔斯。”
她将手伸过去,接触没两秒,立刻感觉对方握手的力道变重了。虽然德佬握手以力气大时间长为尊重,但这位的力度更像是想把她的手掌直接拧下来。
“我是瓦尔特·冯·赖歇瑙少校。”
“???”赖歇瑙元帅?
陈澄愣住,瞪着眼睛十分不礼貌地在对方脸上来回检索,最终还是通过单片眼镜勉强确认了身份。没记错的话,这位是少数在洗头佬上台前就加入纳粹党的德三元帅。
怎么哪里都有纳粹!
“您听过我的名字?”对方发现了她的异常,熟络地寻找话题:“我注意到您进来时身边跟着克虏伯夫妇,您对钢铁联合体感兴趣?”
陈澄还在心里骂纳粹,下意识回答:“不。”
“合并的好处显而易见,主导市场,降低成本,提高效率,避免内部竞争,您不会不明白。”
“对,但这样会导致大量工人失业,加剧社会的不稳定性。”
对方微笑,眼神透着探究:“您说话像一位政客,还是属于执政党派的那种。”
脑子终于从震惊和愤怒中回神,接过嘴的工作,为了缓冲她又抿了一口酒。
“社会不稳定是值得每一个人警惕的,因为内部不稳定很可能被外敌趁虚而入。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您不想看到冯·俾斯麦阁下统一的德国又碎裂成好几块吧?”
冯·赖歇瑙不置可否:“工人失业后可以参军,拓展我们的生存空间。”
陈澄顺着这条思路一想,还真是,把失业的工人全塞进军队,无论抵御外敌还是对外扩张都能用得上。但这似乎就是大萧条后希特勒走的那条路,结果早已为世人所知晓。难怪老哥这么早就入了纳粹党,原来是跟洗头佬统一路径了。
“但是……”她“aber”了好几次都没能组织好语言,只好继续喝酒。
对企业来说,合并的好处确实显而易见,学习泰勒制、福特制的好处更是数不胜数。1924年美国资本进入德国后兴起的生产合理化运动也确实获得了广泛支持,工作被拆分为模块,每个模块安排轮班人员形成生产流水线,产量提高、机械化程度提高、成本降低,对劳动力的依赖降低。企业觉得自己赚得多了,工会觉得涨工资更有底气了,几乎双赢。
但失业人数的增加是不争的事实。而魏玛共和国的存在就是源于两次妥协,劳资双方签订《施蒂内斯-列金协定》互相妥协结束内乱,政府代表签订《凡尔赛条约》结束对外战争。现在反凡尔赛的呼声已经很高了,要是连劳资双方都用冲突斗争代替了妥协,那魏玛共和国就将同时面临经济危机和政治体制危机,倒台就会成为必然。
而以德共当前忽视农民,也没联合所有工人的状态,肯定接不住这次机会,可以想见魏玛倒台之后,不是君主复辟,就是纳粹篡权,更坏的结果是容克暴动切换成军政府。
皇族、资本家和容克军官,哪一方都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