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小关税

冯·勃洛姆堡实在是防卫军军官中的另类,他不仅是少见的现代主义者,而且是少见的会外露情绪的人。历史上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带干粮默许军队支持纳粹党,而现在,他同样将陈澄感兴趣的情报和盘托出,没要分毫报酬。
从他口中,陈澄获悉了冯·布劳希奇对这段婚姻的看法。
“瓦尔特认为他的妻子实在是冷冰冰的难以相处,他羡慕过我和夏洛特的感情,也羡慕过我的家庭自然流露的温情,也许他只是渴望拥有一位温柔的妻子。”
送陈澄离开国防部时,他还笑着祝她工作顺利,得偿所愿。
陈澄回以祝福,转头让司机载着她再次前往冯·卡斯特德的庄园。
“难道是我想多了?纯粹是女方过于含蓄,而男方误以为自己遭遇了冷暴力?”
这一次再进入庄园,她着重观察了冯·卡斯特德的言辞、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最终确认了一件事情:对方确实习惯于维持表面的冷静来体现所谓的“贵族风范”或者“淑女作风”,传递情绪通常依靠眼睛,不仔细观察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而冯·布劳希奇大概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或者不会每时每刻都做到观察入微。
陈澄忍不住叹息:“您跟冯·布劳希奇中校之间存在很多误会,毕竟夫妻一场几十年,还是找个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冯·卡斯特德定定地看着她,沉默长达数分钟后,才道:“太晚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强硬。
陈澄把自己带入到传统男性审美中,也觉得冯·布劳希奇上班面对一群强硬的军人,下班还要面对强硬程度与军人不相上下的妻子,加上可能存在的一些自卑,确实会更渴望感受到女性的温柔体贴。但他是靠着妻子才维持贵族的体面和尊严,还出轨背叛妻子,又凭什么要求妻子改变性格温柔待他?
而且只要细心观察感受,就会发现冯·卡斯特德只是在死撑着不哭罢了。
面对这样的婚姻悲剧,陈澄只能报以叹息。
系统给她放起了舒缓的钢琴曲。她就着音乐再次点开冯·布劳希奇的卡,查看背面他和冯·卡斯特德的结婚照。
从照片来看,两人显然不是包办婚姻。冯·卡斯特德坐拥巨量财富,有大把门当户对的年轻人可供选择,没必要下嫁已经没落的布劳希奇家,而冯·布劳希奇虽然家道中落,但自己毕业于顶级军校的精英班,年轻时也堪称英武挺拔,上头还有5个哥哥姐姐,没必要委屈自己娶不爱的人。
所以,两人大概率曾经相爱,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这一刻,劝分还是劝和的选择在她脑中盘旋。劝分,这俩人毕竟年近半百,分开后如何解决养老问题?劝和,一方已经背叛婚姻,两个人相看两厌,再拖下去都得抑郁。
犹豫之余,她还有余心吐槽自己真是爱管闲事,人家夫妻间的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这种事终究还是要当事人自己做决定。
冯·卡斯特德沉默了很久,做出决定:“我不会离婚。我会听从您的建议,走出庄园。”她从客厅沙发上站起身,推开一扇窗,让屋外混杂着雨丝的风吹进屋里:“我可以匀出3000公顷土地给您建设您说的试验基地。”
即使知道土豪们都很壕,陈澄还是睁大眼睛,露出没见过世面的神情。
3000公顷,比她的慕尼黑庄园大20倍,可以说是非常仗义了。
但她也知道,贵族们几乎不做赔本买卖。
“您希望我支付什么?”
冯·卡斯特德转过身,目光如鹰锐利:“建成之后,我要园区30%的股份,还要他付出背叛我的代价。”
不用明说,陈澄也知道这个“他”是谁,她只是没想到会以这么奇怪的方式获得打击军官团的支持力量。
“成交。”
在庄园里用过午饭后,两人翻出地图,开始划定区域,顺便等雨停。
卡斯特德家族所拥有的土地面积实在广大,即使一战后有相当一部分被划给波兰,她现存的土地面积仍然是惊人的。不过并不是所有土地都适合耕种,一些土地被当作种马场或是牧区,一些土地是私人猎场,一些土地被租赁给农户种植马铃薯和谷物,而现在已经是4月底,春耕即将开始,如果贸然收回土地,农户们肯定不乐意。
好在这里也有不少负债经营的农户和小型农场主,有不少土地和附加资产亟待脱手,冯·卡斯特德找来管家一问,立刻要到了一份名单,将名单和所属土地在地图上一标,很快就凑出一块面积大小正合适,基础设施建设得也不错的土地。
雨停之后,两人带上庄园的测量队,出门直奔目的地。
土地紧邻勃兰登堡州东北部的乌克马克县,一路上,冯·卡斯特德很少说话,她的管家倒还算健谈,应景地聊起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过往:1807年普伦茨劳战役,法兰西的缪拉元帅近乎兵不血刃地俘虏了霍恩洛厄亲王率领的普鲁士军团残部,而这仅仅是耶拿-奥尔施塔特战役失败后,普鲁士军队一系列耻辱投降中的一幕剪影。
陈澄严重怀疑冯·卡斯特德闲着没事在家就搞搞精神战胜法,听普鲁士军队的黑历史解气,心情十分复杂。趁着对方下车指挥人测绘,她挑了家农户准备打探底细。
“您好,我想请问下这块地之前是种什么的?”
“小麦、土豆、玉米,也养一些牛羊。”
这位老人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民,更加像是小农场主,衣着得体,居住的房屋装修舒适,屋里还摆着钢琴和油画。他主动把陈澄让进他家客厅,让他的妻子端上热茶,然后开始倒苦水。
“现在农业经营越来越困难了,我不建议您把身家投进这一行。”
陈澄自然洗耳恭听。
其实也不难猜到。以德国的面积和人口,在现有条件下实现粮食的自给自足是比较困难的,一方面是因为私有土地过多,地主们往往会选择种植收入更高的经济作物,或选择别的土地经营方式,另一方面是因为德国南部山区土地肥沃但支离破碎,人工成本高,北部地形相对平坦却是个冰碛平原,有大量森林、沼泽残留,开垦比较费劲,两地种粮食都不划算,加上国际贸易兴起,大家肯定选择更便宜的进口粮食。
帝德时代,德国就有相当一部分食物来源依赖进口,当时国内外环境相对稳定,因而没有发生大规模饥荒。但一战期间,大量本该从事农业生产的男性劳力被送上战场,大量本该用来生产化肥的氮素和化工厂被征用为战争服务,导致粮食产量急剧下滑,更加依赖进口。英国人一封锁海上粮道,德国就爆发大规模饥荒,饿死几十万人。
一战后签订的《凡尔赛条约》更是丧心病狂,东部适合耕种的土地被割让出去,要求德国对其他战胜国实行单方面最惠国待遇,强制接管德国境内水运交通,要求德国不得干涉通航自由,甚至要求德国在签条约后三个月内赔偿9万头奶牛,几乎要把德国农业拖到全部依赖进口的程度。
好不容易挺过最初几年,挨过了鲁尔危机,1925年,魏玛终于拿回国家主权,恢复海关自主权和正常的对外贸易。但来自其他国家物美价廉的粮食很快冲击着本土农业,又让本就艰难的农业发展雪上加霜,导致政府不得不重启农业关税,为农民争取喘息机会。
站在这个角度,陈澄再次审视前总理汉斯·路德和现总理威廉·马克斯,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政治想得太简单了。
汉斯·路德在任时,虽然搞出了各种复辟行为,但也进行了一些农产品贸易保护措施,加征进口农产品关税,保护了农民利益。只是一部分代表工业界利益的政党不愿意为了农业损失工业进出口利益,一旦利益团体产生分歧,原本的内阁就会垮台再重组。
威廉·马克斯上台后,陆续通过了一大堆剥削工人基本权利的法案,譬如十小时工作制,甚至打算取消所有失业救济,真正把工人变成耗材,用废了就换,算是讨好工业集团。但他也支持加农产品关税,保护本国农民,这同样会得罪工业集团。
今年1月,威廉·马克斯已经换过一届内阁成员了。如果魏玛政府还不能平衡工业集团和农业集团在进出口方面的利益冲突,尤其是不能挽救农业发展的落后,逼得老实农民跳反,等大萧条到来,它又会失去工业集团的支持,结果必然只有倒台。
那要怎么救呢?
魏玛的分裂存在于方方面面,不仅是宪法出了问题,极端的言论和思想自由,各种巧立名目存在的党派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至各邦高度自治的传统、松散的联邦政体、大量留存的帝德公务员,都导致中央和民主徒有虚名。
要发展德国,就必然要整合德国全部资源集中力量来发展,这就要求政府首脑必须加强中央集权。而加强中央集权,就要推翻现有多党制基础,或者至少限制党派斗争,收回给予地方高度的自治权,洗头佬,或者洗头佬那样的强硬派上台就是必然的。
老人还在絮叨着再过两个月《小关税修正案》就要到期,德国本土农业的发展依然前途未卜,不建议陈澄这时候租地,她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了。
直接分地是行不通的。分地并获得支持的前提是消灭地主,或者至少武装农民使之能够抵挡地主的反扑。但她现在没有足够的武装对抗军队,也根本打不过这帮精挑细选的防卫军官,还可能让纳粹党坐收渔利,最终掀起二战。
她原本想搞科技兴国,但这需要大量时间,在等待中,关税修正案到期,本土农业又将遭遇国际粮价的冲击,而工人们则会丧失越来越多的权利,他们对政府的不满都会变成支持反对党的动力。她必须扭转农庄负债经营的情况,同时兼顾到底层农民的生存需求,保证粮食能自给自足,还得在在不动关税的前提下提升农民的收入……
陈澄起身跟老人告辞,出门望着这片平坦的草地,心情已经大不相同。
大家等不起了,如果还没有人来解决问题,他们就会在大萧条后彻底右转,把魔鬼召唤出来,搅乱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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