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刚好6点,露伊莎笑着开了门,像颗小航炮似的冲向厨房,用生涩的德语大喊:“埃米尔太太!埃米尔太太!路德回来了!我晚餐想吃鸡腿!”
陈澄纠正她:“露伊莎,你得使用‘Abendesen’而不是‘Abendbrot’,不然埃米尔太太会以为你想把鸡腿放进冷面包里!”
埃米尔太太从厨房探出半边身体:“先生,有客人在书房等您。”
陈澄点头,先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后再直奔书房。
书房里已经摆上了咖啡和花草茶,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闲话家常,陈澄走过去一看,这客人是位面生的老派绅士。
“容我做个介绍,”戈培尔见到她,站起身来指向旁边的人:“乌发电影公司副董事长,西格蒙德·博登海默先生。”
她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听说过乌发电影厂,1922年她看过的《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就是这家公司的代表作之一。今年他们还出了部两个半小时的《大都会》,她后来去看过,剧本创意非常超前,唯一让她绷不住的只是女主叫玛利亚。
好在是默片,没有太强烈的既视感。
“很高兴认识您。”
两人握了手。
戈培尔又补充:“去年我们拍摄的电影在他们旗下的电影院上映,因此我认识了博登海默先生。”
陈澄回忆了一下去年那部《我们的工作》,尴尬逐渐涌上心头。
“您的影片确实很有意思,令我印象深刻。”陈澄刚坐下准备喝口茶酝酿尬聊的心情,博登海默忽然又道:“您的花草茶是巴特海尔布伦手工制作的吗?这种香味很熟悉,我偶尔也会去那个巴伐利亚东南部的小镇疗养,下次可以一起去吗?”
“……”
巴特海尔布伦确实拥有种类繁多的花草茶,还出过欧洲第一部《药典》。但她喝的花草茶是自己乱放的,看里面放的花草就能看出来,对方来这么一句,岂不是跟巴西总统卢拉说想在世界杯上看巴西对阵中国一样吗?
虽然对方还没明说,但她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要钱。
她示意戈培尔去泡茶,然后直入正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实不相瞒,我们遇到了一点困难。”博登海默也不再卖关子:“准确说是严重的债务危机,如果不能解决,我们将变卖位于波兹坦广场的房产,将乌发卖给胡根贝格先生。重组后的乌发就不再是现在的样子了。”
胡根贝格这个姓氏让陈澄浑身一机灵。
对方继续补充:“事实上,自从世界大战后,我们就一直处在危机中。美国电影对整个欧洲电影行业发起了总攻,而我们则站在迎战美国的一线,对方的主将有环球公司、派拉蒙、米高梅……大半个好莱坞倾巢出动,而我们只有我们。”
“……”
“到了1924年,”博登海默接过戈培尔新送来的花草茶,双手握着瓷杯杯壁:“想必您也知道1924年发生了什么,总之,我们被反超了,即使政府颁布配额制度也不能抑制美国电影对德国市场强势的进攻。1925年末,我们签了《帕鲁法梅协议》,这是德国电影界,也是欧洲电影界的《凡尔赛条约》。”
如果用《凡尔赛条约》来作比,那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丧权辱国的东西。
陈澄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按照《帕鲁法梅协议》,我们将与派拉蒙和米高梅组成一家德美联合公司,并于1926年9月正式开始运营,两家美国公司每年分发我们的10部电影,并向我们提供400万美元长期贷款,以我们在波兹坦广场的房产作抵押担保。”
波兹坦广场的乌发电影宫离这里很近,透过她书房的窗户就能看到。
“但是,”博登海默做了个深呼吸:“但是,我们每年要分发20部美国电影,因为签合同的是两家美国公司和一家德国公司!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每年生产或购买20部德国电影,才能让这20部美国电影获得进入德国市场的配额!意味着我们2/3的发行精力都放在美国电影身上!”
“……不可以不签吗?”
博登海默又喝了口茶,缓缓摇头,用浑浊的灰蓝色眼睛盯着她:“财务危机是致命的,当然,您可能没有过缺钱的感觉。手下的小公司、摄影棚的维持、高昂的设备、编剧、导演、演员的工资……到处都要花钱,而市政当局似乎并不清楚我们有多困难,还向我们征收高昂的娱乐税。”
陈澄想起威廉·马克斯说的那些伤残军人、战争寡妇和孤儿。政府征税少了,社会福利就无法维持,征税多了,企业就会负债,再被国外资本一个个吃掉。
“不能向银行贷款吗?”
“我们向德意志银行贷款的钱还得靠向美国人贷款来偿还呢。”博登海默冷笑一声:“您该知道,现在德意志银行一半的董事是美国人,对我们来说万分屈辱的协议,对他们来说,只是把左口袋的钱放进右口袋这么轻松。”
“……即使一定要签,这么不合理的条款也可以抗议申诉吧?”
戈培尔摇头:“您一定没看1925年年末的《纽约时报》,报纸上说本来只有环球一家打算贷款给乌发,协议内容也是相对平等的,但是派拉蒙和米高梅联手向环球和乌发施压,声称要斥巨资在德国建连锁影院用最低票价播放最好的电影,环球宣布退出协议,乌发因此在进退无路的情况下同意了《帕鲁法梅协议》。”
“……价格战。”
她开始回想1925年末她在做什么。嗯,那一年她被一个邪念困扰,很早就变成拉德森去了美国,在佛罗里达跟家人一起度假,什么德国新闻美国新闻都是随缘听听,听到了就知道,没听到就不知道,也没心思再追溯。
原来那一年年末,有三个美国电影业巨头横渡大西洋来到柏林,进行了几乎决定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电影业命运的谈判。
博登海默扭头眺望窗外:“但这些贷款和合作协议并没有拯救乌发,只是以一种伤亡更小的方式击溃欧洲电影的前锋,随后便是长驱直入的美国大军和不断流逝的新鲜血液,我们非常多优秀的导演、编剧和演员都去了好莱坞发展。”
他忽然切换成英语:“英国人说,好莱坞对她的对手产生了兴趣,滋养她,却偷走她的才华。德国电影在外观上成了美国电影,特色被掩盖,成了好莱坞的模仿者。真正的德国电影静静地死去了。”
确实,德国电影早年间还是有不少精品的,二战后就只剩下二战电影还活跃了,每个德国男演员都逃不过演德三军官的命运。
戈培尔喝了口咖啡:“去年,博登海默先生找到我,希望跟救援队谈一笔合作。我们为队员们发放电影票作为福利,他们在电影票价上给予一些折扣。您当时正好授权我处理一切事务,所以我跟博登海默先生签了合同。”
陈澄想起去年9月面临的“网暴”。
“看起来那只是杯水车薪。”
“是的,原本是能再撑一阵的,但可惜我们新上的电影《大都会》预算超标,票房却惨淡不堪,负债进一步加重。5月开始,我们接触了几家企业,最后是胡根贝格先生的舍尔集团开价更好。不过,胡根贝格先生希望我们跟他旗下的道林格电影公司合并,我们还没有统一意见。”
陈澄屈指敲了敲额头,那种似有若无的阴谋论想法又出现了。
胡根贝格是洗头佬的坚定盟友,他收购乌发,肯定会把乌发转变成舆论机器。而美国人主导下签订的协议,除了可以吸走德国优秀的人才,撬开德国市场,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抽走乌发最后一根独立的脊梁,把它推到极右翼怀里,为希特勒上台造势?
她再一次想起洗头佬身边的汉夫施丹格尔。
“胡根贝格先生的财务状况可不算好,他还有钱收购乌发?”
“正是因为收购会导致胡根贝格先生背负巨额债务,所以他的副手一直在阻挠收购,所以收购才能拖到8月份。不过,最新消息是,胡根贝格先生已经说服了他的副手,明天就是召开监事会议做决定的时候。”博登海默将杯子放回桌上,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陈澄:“维特尔斯先生,您应该不想让胡根贝格先生获得乌发吧?”
她当然不想,但对方这句话引发了她的某种怀疑。
“我很欣赏您对抗美国人的勇气,但您来得太晚了。”她站起身,做出要送客的样子,同时制止了戈培尔还要再劝她的举动。
博登海默也站起来,一脸错愕:“太晚了?不,不晚!只要您明天有空!”
“如果您在跟美国人谈判前来找我……”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您对电影业感兴趣……”
“那您怎么没在跟戈培尔博士谈合作后来找我?”
对方没了回应。
“5月份准备破产重组到现在过去3个月了,您都没有来找我,是谁告诉您现在可以来的?”陈澄上前半步靠近博登海默,眼睛却看着戈培尔:“乌发董事长是谁?”
戈培尔低声回答:“是埃米尔·冯·施陶斯先生。”
冯·施陶斯是德意志银行前行长,不仅给乌发电影厂投过钱,也支持过汉莎航空、宝马和奔驰。陈澄见过这个老登,也记得他是人民党的成员,还记得他跟洗头佬接触频繁。
对方是想让她出手截胡,逼胡根贝格加深跟希特勒的合作?
还是想借此榨干她的流动资金,从她手里抠出一点别家公司的股份?
又或者是觉得胡根贝格跟克虏伯家族的关系更铁,打算拉她下场直接跟胡根贝格对着干,挑拨她和克虏伯闹翻?
总之,对冯·施陶斯一个纳粹支持者来说,只要能说动她出手,好处可数不清。而她似乎也不能不出手,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胡根贝格垄断整个德国的媒体,抢占舆论阵地。
出乎意料的是,博登海默否决了她的猜测。
“是施特雷泽曼先生的意思。”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施特雷泽曼先生想重新塑造德国对内对外形象,需要大量资金投入,但政府财政无力负担,所以他才建议冯·施陶斯先生派人来寻求您的帮助。”
陈澄接受了这个解释:“胡根贝格打算投入多少?”
“3000万马克。”
还不到750万美元?
她松了一口气。经历葡萄牙大撒币后,不上8位数的项目都是小事。
“麻烦您带我去见冯·施陶斯先生吧。”